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五十四)

好在李常侍既然在,當年必定是沒死絕,只需要從亂墳堆里找苦主,不用從亂葬坑里辨骨殖。

生拉硬拽生搬硬套生拼硬湊再加上幾個下屬插科打諢轉移話題,這一趟縣老爺出巡可算是辦完。尋著李阿牛父母骨殖不算,張垣還將李阿牛的記憶中事兒打探的七七八八。

卻說李家莊子上有商人丟了價值千金的木偶,這事兒張垣知。又說李阿牛的三叔的四嬸她妹夫,管得誰誰誰,總之就是那家子撈著了,這事兒張垣可就不知了。

天地良心,當年是官府發的告示不錯,但那時候京中來了秘密人士,腰間牌子一亮,明縣方圓之內,哪還有他說話的份兒。李阿牛父母去時,見到的差爺就已經是霍家人了。

重陽前后果真是烈日炎炎,張垣一頭汗水抹了又抹,直抹的腦門發亮。又聞李阿牛隨父母前往縣城里衙門處討賞,而后自己貪玩,去了集市街買糖。因橫財當頭,夠自家幾輩子吃喝不盡,他被小東西迷了眼,所以回的晚,這才.....

話到此處,李阿牛傷感追思一掃而空。新的穴居由明縣高僧擇定,就在李家莊后面的小山上,三面環水,一面依山,居高臨下可俯瞰整個李家莊,雖然如今就是一片荒地,但對死人而言,也算是個念想。

人在高處,好風趁驕陽,豪情自生。且時間過去那么久,皇帝還只守三年孝呢,惦記懷念雖有,要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實在是哭不出來了。

李阿牛沒說當年他在縣城里耽擱,是因為遇著了個嬌小姐,百般討好不得。自家本沒什么好東西,是而突然花不完的錢財傍身,有顯擺之意,拎著錢袋子瞎轉了三四時辰,只想撿個最稀罕的物件。等腳踏到李家莊村口時,無主的尸體都被抬到一處了。

窮人家里十五六的小子算是壯勞力,李嫂夫婦就這么一個兒子,允了他自去瀟灑。

大抵多年來午夜驚醒,李阿牛也曾悔過若自己早些回去,那么大的一條河,總能潑幾桶水到自家屋檐上。

救不了人,起碼免自己父母少受片刻的火焚之苦。

當然結局是否能如此未知,可而今站在山頂,已是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曠蕩思無涯。身后事辦的風光,就能讓人以為自己身前給足了愛敬,再無什么愧疚了。

他不愿意提,張垣哪能追問,巴不得就這般糊里糊涂囫圇過去。最后一鍬黃土蓋上,石塊是民夫連夜鑿的,碑文是師傅趕命刻的,都給擺弄上去。

縣城里的廟也好辦,尋了個現成的小居處,找人修葺粉飾,香燭寶壇移過去,書畫高人提了字,奉上靈位這就成了。

至于那等身像,實在急不來一時,張垣再三告罪,說是年底之前必然讓高堂大人駐進來,到時再請李阿牛還鄉請酒。

話里半真半假,李阿牛也聽不出來。但幾日之類要塑個像,在他的觀念里是有些為難。到是近日大小事皆是張垣幫著操辦的妥帖,已足夠讓他覺得此人不錯,泥像晚些也不打緊。

如此趕著吉日辦妥,離他回京之期還有幾天,自是一如既往宿在張垣提供的住處,心愿已了,瀟灑快活更甚剛回之時。

直到薛凌闖進黃旭堯家門當夜,明縣金玉樓里歌舞通宵不歇。小地方既無甚高雅的名,也無甚特別花樣,就是能尋著的酒肉紅粉流水一般的上。

張垣與底下人連連舉杯,骰盅里幾粒青玉點朱砂搖的滴溜亂轉。過于吵鬧了些,李阿牛小有不適,卻不是因為不喜,而是因為不能泰然自如。

他盡可能放松享受著這些人的恭維奉承,醉眼迷離又忍不住想起京中江府等人氣定神閑的斯文做派。他學的不快,卻能極輕易的分辨孰優孰劣。

不見高山,則不顯平地。未識皇權,還以為明縣的老爺是何等威風。風水輪流轉,以前他還是跪著不能抬頭,如今卻是坐在主席位了。

他仍一杯接一杯應了張垣敬酒,卻奇怪的記起自己學到的一個新詞。這些人,終不過爾爾,爾爾而已。

可人心隔肚皮,張垣只見李阿牛來者不拒,盡數入喉,便猜李大人這趟還鄉之行極為暢快。趁著興頭上,又提過塑像尚未完工,還請多多擔待。

李阿牛堪堪壓著心頭志得意滿,擺手勸張垣無需多言。此番回來,已承足了老爺大恩。二人再推杯盞,一笑置之。

李阿牛如此好招待,倒叫張垣心里略有發毛。其實老木樁子刻個簡單人像,四五日也足夠了,說是金身塑像,總不能真給貼個金箔上去,那就太過逾越。

他有意拖著,還是指望李阿牛過段時間再回來一趟。正所謂常來常往,才有深情可現。然普通命官無詔總不能憑白上京說要跟人敘舊,能指望的當然就是李阿牛常回。

遷墳事罷,可再難想的到何事兒讓這位大人往明縣跑。倒不如將那塑像之事拖上一拖,大家很快又有緣得見。

攛掇著立像當然也為此故,俗人三年五載不上墳的也就罷了,萬一這李大人回京就離地成佛,直接將墳遷去了京中,那不是這輩子都見不著了么。

立個廟在此處,他總不能連廟也遷走,千里萬里的,都得是個掛念,何況明縣離京中不算迢迢,十里八鄉百姓盯著,不信逢年過節他自個兒不回來拜拜。

然這些俱是個后話,此刻張垣醉的真心實意,也就懶得惦記,只紅著臉開懷不已。這哪是李大人的差,分明是他張垣的差,這差總算是辦完了。明兒一早將人送出城外驛站,天又是往日那個天兒,姑娘還是那個姑娘,曲兒還接著唱那個曲兒。

三更后黃宅事畢,張垣也勸著李阿牛早歇下,明兒車馬勞頓,苦了大人身子。

這話說的李阿牛好似要去翻山越水一般,實則明縣到京中之路甚是平坦,而今他馬車來往,一切有人伺候,終也勞頓不到哪去。

不過張垣勸的也有道理,明兒要早行,是該去歇了。李阿牛到底有所持,不肯宿在金玉樓里,與張垣一起搖搖晃晃出了門,同乘一輛馬車往住處走。

各人心計不提,二人頗有意氣相投,簾外車夫偶爾兩三聲插科打諢越顯簾內異性知己。閑話過后,張垣一扭腦袋,獻寶一般跟李阿牛道:“嗨,我說李大人,這話下官藏了好些天,臨了還是藏不住啊。”

李阿牛挑眼看他,學的是江玉楓做派,道:“張大人但講無妨”。醉意讓其有些東施效顰,聽著像個武夫硬念知乎。

“當年您那村上的事兒啊,那可是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