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五十八)

若是原子上也有打更人就好了,這樣等待就不會漫無目的,至少有一縷曦光可盼。

說來默契,他與拓跋銑竟不約而同從未提過薛凌此人。拓跋銑志得意滿,卻沒問問石亓如何與薛弋寒的女兒有過節。石亓滿心殺機,卻也絲毫沒打探拓跋銑究竟如何和那雜種扯上了關系。

剛來時沒問,現在,他還是沒問。

終得了拓跋銑盡興,拍過石亓肩膀讓他回去歇著。石亓從漠然里回神,看碗中酒未盡,端起飲了一大口,剩余些許便從邊緣處倒進了炭盆里。

酒雖助火勢,卻不長久,頃刻歸于尋常。只是烈酒大多濁,想是里頭草葉糧食沒濾干凈,燒過之后一縷青煙經久不散,繚繞至長春宮里,迷了一室佛眼。

霍云婉近日睡的多不安生,但三更中還沒躺下仍是讓宮里嫲嫲有些心急。仗著身份親近,催了兩三回,仍不見皇后就寢,唉聲嘆氣愁著是不是得去請太醫來瞧瞧。

可底下人終不敢自作主張,只吩咐小廚房人參紅棗茶要時時煨著,這東西養血補氣,最適合娘娘夜里少眠多夢。

小宮女抵擋著困意,半閉著眼睛蹲在爐子旁緩緩搖著扇子控制火候,時不時將手也湊上去貪圖些許暖意。冷了冷了,但今年后宮事多,趕上皇后似廢未廢,沒人主事,耽誤冬衣遲了。往年九月初,就該發下來的。

蒲團前的長明燈火苗漸微,嫲嫲又來勸了一回,霍云婉方解了衣帶依言躺在床上。白日里弓匕傳的消息實在叫她太過驚喜,除卻兵符本身至關重要,她更喜薛凌居然主動將東西拿出來,還開誠布公說是假冒的。

倒也有一瞬的念頭懷疑是謊話,薛弋寒女兒有個真的也不稀奇。但是當年薛弋寒連自己兒子都能賣,半塊兵符肯定不會藏著。

而不管是魏塱,還是霍家的老東西,這兩方只要知道兵符在薛凌身上,掘地三尺都要將人尋出來,怎么可能一具辨別不得的焦尸了事。

也不知這假與真有幾分相似,偏偏又沒個實物可看,這便格外抓心。翻來覆去念想著怎么也不能入睡,這廂縱強閉著眼睛,腦子還是忍不住亂猜。

雖然十五轉眼又到,她已交代逸白務必要讓薛凌親自來一趟。可惜兵符這東西,霍云婉是真沒見過。沒見過左不要緊,要緊的是右邊的她也沒見過。即便薛凌手里那半塊是真的,另外半塊要弄個假的也是無從下手。

另來逸白還帶了黃旭堯死訊,也算是意外之喜。若薛凌不動聲色就將人殺了,霍云婉多半會猜她復仇心切。但薛凌既特意讓逸白問個早晚之分,霍云婉聰慧如斯,豈會不知她別有用意。

黃旭堯,黃旭堯,那用意也只能是黃家頭上了。

薛家姑娘學東西很快啊,霍云婉想。她借著魏塱憂痛上頭趕緊下了一步棋,那邊薛凌就忙不迭趁此機會落了子,就是不知道黃旭堯之死能翻出什么來。

這些事都只得思量,卻又得不出結果,全然沒個對策,可不就是徹夜難眠。不怪她明明閉了眼,漆黑里頭卻還是走馬觀花一般,但見五光十色,但具體是什么景象,什么都辨別不了。

霍云婉晃了晃腦袋,輕嘆了聲氣勸著自己先放放。翻身過去,是雪娘子驚恐扶了自己肚子。

月份越大,胎兒越是鬧騰。且大概真有母子連心的說法,近日事多,她便覺得腹中動靜也跟著多了起來。

白日里也就罷了,晚上好不容易睡了,不知何時被個小腳踹醒,人下意識要立馬起身,又趕緊放慢動作。運氣好,一夜一兩次,運氣不好,她好像就沒睡著過,每次剛迷糊了,肚子里人立即不樂意。

初初知道有孕時,也曾不適難忍,或眩暈或嘔吐。可那時皇寵正盛,后宮安寧,皇后新塞的宮女個個聽話知事,跟前跟后的伺候,倒叫她忘了瑤光殿里的人本就薄命的很,太后踏兩步都能死一片。

現兒個皇帝愛來不來,皇后依靠不上,底下宮人成天竊竊私語,日子難熬,就更顯懷孕的苦楚。

此番被踹醒,又是好一陣子不能入睡。她有些口燥,睜眼看去,燭火底下,宮女睡得涎水留了一攤。忍了又忍,到底怕虧了孩子,輕喚了一聲,小姑娘立即跳起,沖到床前高呼“恕罪”,又問雪娘子有何吩咐

刻薄歸刻薄,哪里有人敢在明面上怠慢于她?可底下越恭敬,雪娘子越畏懼。她抬了手示意將自己扶起來,有氣無力坐正了,說的是:“請你幫我倒杯溫水來。”

宮女立馬堆起笑意,道:“娘娘有孕在身,體熱是正常的。也是咱暖墻里炭火足,闔宮就您這燃的最早”。說罷轉身去了屏風外茶桌取水,完全沒在意雪娘子用的請或不請。

雪娘子看著背影去外面,像是要笑,最后只抽動了兩下嘴唇,手無聲的在肚子上摸索,隔著薄薄一層錦緞,里頭小東西像是有感應,滑不溜丟想要逃脫手掌著力處。

難受是難受了些,可有趣的時候也不少。

皇后說得對,父母皆是外人,遲早要離去。夫君也是外人,他今日是夫君,明日未必是。

這世上,唯有從自己肚子里鉆出來的,才是永遠的自己人。天塌地陷,都得喊自個兒一聲娘親。

宮女取了水回來,邀功道:“給娘娘添了些蜜水,既不會甜,又能安神助眠,剛瞧了更漏,還好些時候天才亮,可得好生睡著,腹中龍子才會白白胖胖。”

雪娘子伸手接了水本已要喝,聽聞此言動作一頓,輕抿了一口就覺難以下咽。丫鬟驚道:“可是娘娘口渴受不得蜜,奴婢行事不周,這就去換過”,說著雙手伸出要將水拿回去。

雪娘子輕搖了頭,再將水湊到嘴邊,小口小口喝得干凈,方遞給宮女道:“再倒杯清水來吧。”

宮女接了去,她手又拂上肚子。皇后確實是對的,皇后事事都是對的,皇后怎么可能錯呢。

可是皇后需要她肚子里是個兒子,這肚子里究竟是個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