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九十七)

走著走著她想了幾遭,那宮女的唇形應是是“用毒”兩字無疑。想來是霍云婉已得了朝堂消息,忙不迭來給自己報個信。

若是揣測有誤,也不打緊,這句話具體是啥本就不值得太過上心,若真是性命攸關,霍云婉必會傳達的更仔細些。

知道目的跟漫無目截然相反,卻又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皆可以不問終點,只管往前便是。薛凌跟著人群走,既不操心出自何方,也不擔憂去向何處。至少這一段路上,其實是種不錯的安寧。

日頭偏西時,一行人回到了隱佛寺。薛凌跟著幾個姑子隨慧安師太繞來繞去,終繞得只剩她一人,又被慧安師太帶往上回來的竹林茅屋處換衣。

一切收拾妥當,唯長發打理不便,循著自己往日習慣,撿了跟竹枝松松挽后腦,走出房門見慧安師太背影如松站立著在等候。

薛凌剛要開口,慧安師太率先轉過身來,那本六度集經托在手上,道:“施主請。”

薛凌笑笑,下意識看了看近處,周遭無旁人。遠遠幾個僧人灑掃定禪不一而舉,卻沒誰看過來,這才伸手接了道:“謝過師太。”

慧安師太合掌于胸前,輕微躬身念了句阿彌,有送客之意。薛凌心緒略好,笑道:“師太就不留我吃頓便齋?”

這話半真半假的,她早間本也沒吃啥,原江蘇兩家都在馬車上備了些點心,只薛凌先前打瞌睡,后又與江府計較,什么也沒吃得。

進了宮里去又只寥寥喝了兩口清苦茶水,一來一回皆是步行,此刻是覺得腹中饑餓。連帶著她暗腹誹了兩句,得虧已是初冬,若是盛夏光景,叫她頂著頭頂烈日來去,真是要了半條老命。

慧安師太道:“施主是五味俱全人,貧尼不敢與您六根皆凈食。若真求粗茶淡飯一盞,前萬象大殿自有佛祖布施,請施主自行前往。”

薛凌討了個沒趣,憋了癟嘴,一揚手中經卷要走。又停得身形,恭敬行了佛禮道:“敢問老師傅,佛門之中,真有佛陀犯戒殺生一事。不是說,佛祖都是割肉喂鷹的主兒么。”

“阿彌陀佛”。慧安先念了一遭,停了片刻,語間似有規勸:“施主心中無佛,又何必攀談佛門是非。”

“你怎知我心中無佛,莫非霍.....”。薛凌頓口,本想說難不成霍云婉心里就有佛了,你那親親女兒抄個經書都舍不得用點好紙。

話到嘴邊,卻生生掐住,緩了語速胡扯道:“我日日求個太平,這不就是日日拜佛,莫非禍福不歸佛門管,我拜錯了山頭?”

“施主魔怔,佛家四大皆空,一切皆歸緣法,不問來去,不斷生死,又何來禍福之說。輪回有數,各自有名,都無我者。

貧尼佛緣尚淺,不能為施主一一解惑,施主”。慧安伸手往竹林通往外界的小徑,示意道:“請吧。”

薛凌看看路,又瞧了慧安師太兩樣,見其不卑不亢,不怒不喜,沒什么特殊表情。

她心中甚覺可惜,難得有個人讓自己生了親近之意。幾番討好,卻是個只會念經的婆子,端得是沒意思。

薛凌老實行了個禮,權當給霍云婉面子,這便將經書平整收于胸口離了竹林禪院。

離與薛瞑約定的時間還早,倒不是薛凌出了岔子,上回她既去過一趟宮里,自是知道來往所耗時長幾何。

特意讓薛瞑晚些來接,是為著些別的...念想。

出了竹林,又往隱佛寺前殿走了些,路況熟悉許多。寺廟里多的是販賣香燭冥幣處,又有供佛酒花一應不缺。

她身上歷來不少銀錢,早間走時還特意多拿了些,見著五花八門好看的都往籃子里裝了些,其拐八繞總算繞到了埋老李頭那片野地里。

荒草間別無他人,香火氣卻是濃的很,熏得人聞不到一丁點林木青味。也不知是重陽祭祖的灰燼未散,還是說日日有人上墳,今兒個新添的尚存。

她沒遇上,大抵是因為大家皆趕在早晚來,少有薛凌這般日昳時分給人燒香。雖說不是日中,好歹天時還烈,多少有點犯忌諱。

人在邊緣處孤零零站了許久,方走得幾步到老李頭墳前,蹲下身擱了籃子。這一蹲,就再難站起來。

她學著在寧城城外的義冢樣,先斟了滿滿一杯酒水灑向地面。

杯中佳釀還在往下淌,薛凌心急火燎一手將杯子往身后丟出老遠,撩起衣袖就擦。

老李頭是個大夫,向來貪生畏死,滴酒不沾的。

地上春草早已消盡,只留些枯黃根莖蜿蜒蟄伏于地面。隔著一層布料與手掌皮肉相觸,粗糙硌人。

她擦了好一陣,瞧地上那方土壤仍是潮濕模樣,顯然瓊漿玉液已入土,再也收不回來。這些天的茫然無措都涌上心頭,霎時跪坐在地,呆呆看著這一攏黃土。

底下,底下竟埋了個人。

老李頭,死了好些日子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薛凌終強撐精神,燃了香燭,笑著念叨:“反正你喜歡收著東西,不是前兒我不來,是乃是事多。如今一并賠與你,且當是發橫財。”

說罷整個籃子里的東西悉數扣了出來,一堆火燃的老旺,合著百十來根香燭散出的青煙直沖云霄。若不是隱佛寺里經常火光大盛,怕不是得有人懷疑林子著起來了。

她站起來,將那本六度集經也丟進了火堆。

薛瞑再來時,卻不是自己駕車,而是個早間那個老頭顫顫巍巍坐在車架子處。薛凌已在寺門處等了一回,人倒是沒閑著。

寺門往里的走廊有丈余高的十八羅漢相分列兩旁,各羅漢處皆有瓜果點心供奉,恰合她今兒沒吃些啥,只說挑了自己看上眼的,隨便墊墊肚子。

孰料這么大的隱佛寺,供奉的東西竟中看不中用,比之她日常吃的東西不知差了哪里去。拿得一塊啃一口便覺難以下咽,還以為是自個兒運氣不好,轉個面塞回去又拿下一個。

供佛的果子,向來是要散給信眾或貧苦乞人吃的。進寺拜佛的香客自取一二也屬正常,是以并無僧人勸阻。

正是知道這些,薛凌才多有放肆。薛瞑下了馬車,進到門里,恰逢她將個果子摜擲在地上。

薛凌耐心不佳,一連挑了十七八個皆是難吃非常,吃到后頭已是懶的再往回塞。如此來往之人皆是側目,幾個灑掃僧人也有了憎惡之相。薛瞑忙上前道:“小姐何事動怒。”

薛凌伸手又抽了個果子遞給他,冷道:“你嘗嘗,給畜生吃,畜生都嫌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