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九十八)

薛瞑唯恐自己成了個畜生,不敢多聞,忙垂頭低聲道:“小姐先回吧,佛門重地,放肆不妥。可是餓了,馬車上有茶水點心備著。”

一個僧人匆匆而來,腳步聲極響。薛凌手還伸著沒收,斜眼瞧過去,卻見那和尚全無慧安師太般慈祥,一張肥臉油光滿面,不似個正道菩薩,更像個啖肉偷香的地痞無賴。

那人正是聽了底下稟香客生事,過來一瞧究竟的。孰料薛凌是個芳華小娘子,所謂鬧事,好像也不過是多拿了兩果子,當下沒作言語,只面上有些兇惡。

到底來往人多,薛凌瞟過便做罷,輕哼一聲,丟了手上破爛往門外走。薛瞑急忙回身沖著大胖和尚賠了兩句不是,又不動聲色往寬大僧衣袖里塞了幾張銀票,這才快步來追薛凌。

二人皆上了馬車坐定,趕車的老頭子一聲吆喝。薛瞑一邊從食盒里往外取東西,一邊道:“幾個果子而已,小姐.....何故介懷”。說完斟了一碗茶水遞給薛凌道:“當心燙。”

伸手不打笑臉人,薛凌雖還略微帶怒,翻個白眼仍是接了水,一口灌進喉里,就著杯子去掀了窗簾,望著外頭道:“我吃的喝的,合該都是好的。今兒個咬了一嘴屎,沒掀了那幾樁老泥樁子,算他們幾十年經沒白念。”

薛瞑本是低著頭,聽見她氣呼呼的,忍不住偷著往上抬眼看。他的小姑娘,跟個炸毛的兔子一般,又兇又軟。明明說話如此遭人嫌,卻如此好看。

十七八的小姑娘,真是喜怒都動人,任是無情....也動人。

他失了本分,沒趕緊去續水。又沒徹底失了本分,說著所有下人該說的話:“小姐衣食,是該是最好的,原是小人思慮不周。”

好多年沒見這樣的狗腿子,薛凌不可置信般猛然回頭,看過幾眼悻悻道:“算了,我是餓得慌,去辦事什么也沒吃”。她自來無禮,卻又對別人的縱容極不好意思。

今兒這一遭,也不為著餓與不餓。無非就是剛從老李頭墳前剛過來,愁緒思念都沒散,撿著幾個果子全是又澀又硬的爛東西。想想好歹老李頭也要吃得這寺里一畝三分地,不由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薛瞑點頭稱是,連忙又撿了塊點心,用紙托著遞給薛凌。

薛凌看著是味桂花綠豆糕,臉上盈出些笑意來。這玩意是京中甜味最淡的點心了,僅僅用蜂蜜漬過的桂花調味,不似別的,跟那砂糖不要錢一般的灑。

咬過幾口,薛瞑又遞了碗茶與她。吃喝一陣,心下略好,薛凌奇道:“真是怪的很,我瞧那果子十分新鮮。一口咬上去,先是古怪的甜,還沒回過味,跟著就澀的發苦,皮又硬,瓤又酸,我以前在冰雪里刨出來的草根也不見得這般難吃。”

薛瞑笑笑,坐到車廂另一側,好一會才道:“瞧著新鮮而已,寺里供的瓜果皆是用糖漿蠟層涂過的,自是難吃非常。”

薛凌打斷道:“這是什么道理,我早間還說拿些鮮果香燭供奉,都去哪了。”?她想著自己在蘇家在齊府去過隱佛寺老多回了,每次去都是撿著好的挑了送,怎么今兒個拿起一個就不能咽了。

“尋常香客供奉的,自然是寺里師傅拿去用了。夏日還好,蔬果不缺,這都到了初冬,新鮮的瓜果身價水漲船高。

為了節省開支,就在瓜果表面涂上一層薄薄的糖蠟,能保其外表連月不腐,色澤如新。但這法子,也就裝個樣,顧不得內里。所以小姐您看著新鮮,不定是放了多久,哪能好吃呢。”

薛凌蹙眉道:“可隱佛寺,歷來作皇家外寺,拜香祈福皆在此處,年年是有朝廷撥款的,豈會缺了幾兩瓜果錢?”

薛瞑對著她溫柔笑過,沒回答此問,垂首另道:“小姐既然知道這些,必不會計較小人那會不作偏幫之罪。”

“你的意思,我那會若真與那禿頭和尚打起來,你倒要幫著他了”?薛凌聲調忽高:“我當你來給我接風洗塵,合著你來息事寧人。”

薛瞑忙道:“不敢。”

薛凌喘了一口重氣,又覺滿腔邪火上頭,狠狠揚了車簾轉臉向外,兀自吹風,再不作言語。眼前行人鬧市簌簌過眼,叫賣吆喝此起彼伏,她是個...過客。

幾兩瓜果錢....,是幾兩呢?

隱佛寺那么大的一塊地,里頭立著的神佛鬼怪無數,更莫說還有些名士貴人的靈位金身種種,一年下來,想必報給朝廷的賬目,單供奉之物一項,就要以十萬為記。

不知這樣多的一筆錢款,最后是進了哪個禿驢的口袋。更不知魏塱去時,有沒有隨手拿到過這樣一粒光鮮亮麗,實際早已干癟生澀的果子。

薛瞑還在惴惴,憂心自己說錯了話惹薛凌生怒。然薛凌下巴擱在車窗檐上,臉上全無火氣,只有滿面塵霜。

她為著霍云婉那番話,難得對著佛祖生了向往之意。可幾個果子一啃,只覺佛祖也不過如此,連吃口果子的事都替自己做不得主,上哪去殺生救生。

進了江府宅門,薛凌仍懨懨不愿說話,直回到自己住處,倚在椅子上方勉強打起精神自言自語般道:“何以早上是你趕車,下午又換了那人來。”

聲調極輕,薛瞑卻是光一般瞬間從角落里冒了出來。

他一路不敢作言,聽得薛凌問,忙上前幾步躬身道:“弓匕說府上有事,家養的車夫都去了,就剩一位,要備著府上人不時之需,不便替小姐趕馬。這本是簡單活計,我們做下人的都會,自當為小姐解憂。”

薛凌想辯駁,又覺無力的很,只憋了憋嘴角,表情有些愁苦。半晌才輕道:“既是人人都會,何來不時之需?”

薛瞑不作他想,道:“許是有些場合,見不得生面孔。府上馬夫作何模樣,總有人識得的。”

薛凌似全然沒聽見,眼皮子都合上了。她早間起的早,昨夜睡得也不安穩,現身上心間都覺又困又乏。薛瞑等了一會,不見聲響,輕聲道:“傍晚涼意重,小姐不若去床上歇息。”

仍是沒人回答,他鼓足勇氣抬頭看,恰逢薛凌睜眼,一雙秀眸惺忪,軟軟乎乎櫻唇開合,呢喃道:“你去查查,查隱佛寺管采買的禿頭是哪一個。”

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于薛瞑而言,不像下令,像在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