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庭前月(一百三十)

薛瞑知是那采買和尚,微躬身等了一陣子仍沒聽見薛凌往下說,抬頭瞧見她偏著腦袋,筆桿子戳在腮上。一點淺粉從酒窩處蔓延開來,若非眼還睜著,宛如酣睡一般。

薛凌像是想了很久才拿定主意,移了移筆桿,道:“就說盧榮葦要死了。大樹倒了,不定要壓死那只猢猻。且問他,要不要趕緊另攀一棵。”

薛瞑應聲要走,薛凌又道:“你在園里撿顆爛果子給他,也好叫他知道是要攀哪家。”

二人相處了這么久,薛瞑對薛凌性格算是知了個七八成,笑回了一句:“園里東西都是小姐的,哪敢有爛的呢。”

薛凌看他一眼,丟了手上筆,笑道:“你說的是,那去街上撿一個吧。不然晚些去也好,我一并出門走走。”

薛瞑忙道:“晚間風大,若小姐要出門,還是早些動身。”

薛凌起了身道:“你先去弄些藥材來,什么值錢拿什么,讓逸白挑最貴的,撿它十七八樣,我與人作禮,先去換件衣裳”。說罷先出了門往自己寢居去。

薛瞑稍有疑惑,只說薛凌甚少給誰備禮。便是備,大多也僅吩咐一聲讓底下看著隨便找點啥,怎今兒還挑起來了。挑禮也就罷了,竟注意起梳妝打扮來。

隨心想完這一遭便去幫著薛凌收拾東西,待薛凌自個兒妥當后見著,瞧她并未多施脂粉,反倒穿的更素了些,當下有些詫異。與友人會面,不該鮮艷些么。

當然詫異歸詫異,薛瞑并未開口問。二人一并走到園子門外處,除了車夫,竟是逸白跟一婦人也在等著。薛凌奇道:“怎么,你要跟著去?”

逸白上前兩步輕聲道:“園中尚有別事,小人就不隨小姐前往”。說罷指了指那婦人道:“這位是吳媽媽,由她給小姐請個路。小姐有所不知,隱佛寺不是人人去得。壑園主家剛來京中不久,恐您去了受委屈,這才領個婆子叫那管事和尚開開眼。”

薛凌點了點頭,自己先上馬車,隨后薛瞑跟那婆子一起坐到了上頭。馬車行至街上時,她方開口道:“我竟不知,這拜神求佛,還要身份了。”

吳媽媽頗為爽快,堆起一臉褶子笑道:“小姐這是哪里話,那隱佛寺,年年有佛祖顯靈過的。佛祖金身,豈是阿貓阿狗也見得?”

薛凌笑笑應了一聲沒多做爭辯。她倒也知道隱佛寺名頭大,可以前在別的地兒一直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且老李頭都能埋進去,還真就沒太當回事。

今日才知,原來這佛,也不是人人拜得。

吳媽媽又奉承了幾句,也許她是逸白新買進來的,說些漂亮話討主家歡心是生存之道。也許是當真瞧著薛凌親近,逗個樂子與她開心。

這嘰嘰喳喳一路,便不至于太過無聊。倒是爛果子難尋,壑園是沒有,大街上的,誰也不敢拿爛果子出來賣。薛瞑兜兜轉轉跑了小半條街,高價將人小販留給自己吃的搶了一顆來。

回來與薛凌一說,又是惹她笑的前俯后仰。吳媽媽亦是陪著道:“只見人吃鮮桃一口,不嘗爛杏一筐,今兒個倒要買爛杏一口,不要鮮桃一筐了。”

這么奇怪的事,她居然只顧著笑,沒問為啥。

到了地方,果見吳媽媽先下車,往隱佛寺外山門處不知說了些甚,轉頭來系了個平安符之類的玩意兒在馬車上。又鉆回馬車里笑著對薛凌道:“好了好了,白先生說的果然好使,老婆子也進去上柱香。”

薛凌上下打量一眼,沒瞧見這婆子手里有啥,不知是什么東西這般好使,不過她好像沒什么知道的興致。雖這一路笑著,但那笑,好像是一種臉上自然反應。我看旁人笑了,我也該笑。我聽別人說起這,我就該笑。

倒也沒有不想笑,就是......心里頭沒笑。

過了山門,再往里,是隱佛寺寺正門前的大殿。馬車停下,一切如舊,并無人阻攔查驗身份什么的。

薛凌看了一眼馬車,那平安符太過瑣碎,她仍沒瞧出來如何不同。只道是這隱佛寺的禿頭大抵真生了一雙慧眼,認得誰進誰不能進。

吳媽媽拎了籃子,興高采烈要來挽薛凌胳膊扶她幾步。薛凌身子一個激靈,順手搶了籃子來道:“我提吧。”

吳媽媽自不肯罷休,幾番推辭薛凌搶了去,隨手將那擱在表面的爛果子撿出來丟給薛瞑,又從身上取出些散碎銀子遞給吳媽媽道:“吳媽媽且去上香拜佛,完事了自個兒回去問白先生拿些賞錢,就說我說的。”

許是她突然擺起了主家的譜,那婆子臉上有稍許尷尬之色,立即躬身接了銀子,說了兩句感謝。薛凌進門之時,她還在原地站著,也不知香是要燒還是不燒。

進了寺門,剛走得幾步,薛瞑道:“不若,我來拎。”

薛凌一甩籃子,指著前方道:“前頭萬象殿后是個岔路,你去找你的禿頭,我去干我的活兒,完事了在門口處等我。”

“小姐不與我一道兒么,寺里.....”,薛瞑急道。然未等他把話說完,薛凌趕著話口道:“寺里禿頭本事大,有跟皇帝拜把子的。有跟皇后結義女的,還有跟畜生睡一窩的,你自求多福吧。”

薛瞑忙不迭看了一眼周遭,好在這個點寺里甬道處人少,并無外人。加之塔鈴鐘聲響的蕩氣回腸,料來沒誰能聽見薛凌這幾句渾話。

但他也不敢再作爭辯,唯恐薛凌再說出什么驚世駭俗之語。這么個愣神功夫,薛凌已往前了七八步。

薛瞑快走幾腳追上人,低聲道:“小姐..收著些性子”。上回那果子的事情,若非他來的巧,保不齊要鬧成啥樣。

薛凌將籃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搖的嘩啦啦響,壓根沒作搭理。二人過了萬象殿后分道揚鑣,薛瞑何時見到那禿頭不好說,畢竟人得找。但老李頭是死的,所以薛凌不多時就竄到了墳前,還順路買了些酒品香燭。

最近京中也不知是怎地,得有二十來天未落雨了吧。上回燒的那一灘漆黑還在,薛凌掀開籃子蓋布,撿了一方盒子出來,打開是株巴掌大的圓面靈芝草。

她丟地上,又撿了一樣,是一對兒未切鹿茸。上頭絨毛皆是若有似無的一點透明白,整枝如珊瑚飽滿光潔,細膩非常。可見逸白沒糊弄,都拿錦盒收的妥帖,大抵是以為她真要拿去送人。

薛凌將東西統統從盒子里摳出來堆在墳前,里頭有支人參和她從西北拿回來的差不多粗細。本都是些千金難求的寶貝,這會一壺烈酒傾上去,轉眼燒的火勢熊熊。

按魯伯伯的說法,東西著的快,那就是死人喜歡,所以她看著也歡喜。

東西都點著了,又跪坐下來撿起墳前幾粒碎石拿衣角擦的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擺成一堆,惦記著哪天找人扛個碑立一立。

末了還不忘念叨:“你喜歡的破爛兒,我多給你弄點。在那頭就別這么摳搜,只管用,下回我還來。”

若世上真的有鬼,怕不是老李頭得把棺材板掀了丟她一身爛泥,喊著莫要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