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公卿骨(十八)

薛凌將一冊書捏緊,她不說話,薛璃試探著抬頭注視著她道:“家姐,我一直想尋個機會,你我二人好好聊聊。可你總是咄咄逼人,令我不解。

那日....那日......聽了霍準臨死之言,我才知.....知你艱辛。你要怨要恨,也是人之常理。我.....”

薛凌冷冷打斷道:“我何時有怨有恨。”

薛璃上前一步:“你無怨無恨,為何對我全然不似舊時。你無怨無恨,為何屢次與爹...”,他意識到此話不妥,轉了個話:“與江伯父不歡而散。”

薛凌失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江伯父當年在朝堂參父親死罪,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大哥要把我的尸首砍下一條腿來,你知不知道我費勁唇舌叫你過來是為什么?”

“我都知道”。薛璃吼了一聲,又放低姿態道:“你說的我都知道,大哥已悉數說與我知了。

當年之事,事出無奈爾,本就是父親所托。你退一步想,若伯父九族不保,今日還有你我相見嗎?

至于你說的腿,也是大哥........大哥他.....蒙蔽霍云昇而已。且莫說那不是你.......就算是.......”

“是我如何。“

薛璃頓了好一會才結巴道:“若是.....是.....是你,死者長已矣。”

“死者長已矣,生者且偷生。你剛剛才說難得你我今日先見,話音還未散完,就說假如我死了,能拿一條腿保著江府也不錯,是這個意思嗎?”

“我不是!家姐.......我.....”

薛凌手背上青筋皺起,忍了又忍,薛璃還在解釋,愈說愈是激憤:“我只是說,活著的人更重要,眼前的人更重要,今日更重要。

我見不得你開口閉口都是平城,張嘴閉嘴都是以前。以前如何,以前你是平城的少爺,薛家的公子,大梁的將軍。

明明就,沒了。

沒了就是沒了,你要如何,你能如何?如何才能接受它沒了。就當是父親拿你的命換我,又如何,如今要我還你嗎?

如果我還了你,一切都能回到原樣,我愿意還你。

我讓過你的,家姐。

在你想要一個江二夫人的名頭時,我親自求了婚。我以為你要去朝堂入仕,我以為你要去邊塞為將。我以為你會........

他撇開臉:“你什么都沒做,你要了那樁婚,就好像是一時興起的把戲,然后輕描淡寫抽身事外。你抽身,卻又將一個無辜之人牽連進來。

牽連進來,死在我的房里。”

他又回看薛凌:“你知道她的名字嗎,她以前也是二八姑娘,嬌俏紅妝。你尚能求個以前,她要去哪求呢。

黃家幼兒不足兩歲,就當是黃旭堯該千刀萬剮,那一宅子人,老弱婦孺,又去何處問以前。

所有人都像是你股掌之間一枚棋,你要去要來,從來不問別人愿不愿,許不許。前有西北糧價瘋漲,后有胡人兵臨寧城。陳王一案雜役丫鬟百人性命不保,齊大人半生清名毀于一旦。

造了這么多業,還不夠嗎?”

薛凌頓口,薛璃咽了口唾沫,道:“父親當年不是拿你換我,是拿你,換的大梁百姓。

時日正值春耕,戰不得起。新主繼位,邊關又要換帥,兵符下落不明。國庫,國庫......”。他沒說國庫如何,想是也了解的不多。

只道:“當年的事,做決定的正是父親。當晚霍準也說了,最后你去向何處,路線還是父親......父親給的。

你又為何......”

“我又為何跟你計較是不是“?薛凌笑:“我應該去跟父親計較是不是,我應該跟你一樣叫江閎一聲爹是不是。

你說的對,死者長已矣,所以你這個活人又要做什么。將頭埋進沙子里,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為了個丫鬟,為了個幼兒,為了個老仆,為了些蠢狗,就要所有恩怨一筆勾銷,死人不能擋活人的道兒是不是。

你知道的這些事,是江閎說與你的是不是。”

薛璃沒答話,算是默認。薛凌看桌上書還有厚厚一摞,只想全抄起來砸人一臉。她強撐著坐的穩當,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父親總該教過你吧。”

頓了一頓,又道:“慈”,話沒出口,記起薛璃常年病秧子,只怕薛弋寒還真沒教過他慈不掌兵。

便是教過了,此時問來并不那么合時宜。她有些牽強的為自己辯駁:“我無意冒犯江閎,只是當年之事,是當今天子一手所為。

若死者已矣,今日生者,未嘗不是明日死者。

安城的糧草,是皇帝和霍家一起想瞞下來。齊世言早就知道我不是他女兒,魏熠,自己求死。

江閎如何說與你知,才會讓你覺得,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這些事情,哪一件少了江府伸手,那一樁離了江玉楓插腳。”

薛璃急斥道:“伯父與大哥固然有錯,可他們,不正是因為你出現在江府才會如此嗎?既然事由你起,待你停手,我自會勸他們甘休。

你們如此行徑,究竟是為了肅清乾坤,還是一己私欲?”

薛凌頹然垂首,好似所有力氣都耗盡,勸解辯駁俱是徒牢,連想像往日說些狠話都難以做到。好久才輕聲問:“誰是你大哥。”

薛璃仍不覺這稱呼有什么問題,可能喊江閎爹是過分了點,喊江玉楓一聲大哥再正常不過。便是薛弋寒在,自己回了京中,喊江家的男子為兄也很理所當然吧。

他沒答,又見薛凌恢復過來,盈盈笑道:“算了,你想喊誰就喊誰,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

她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會聽,都算了。”

薛璃還待再勸:“家姐,世間大道萬千,又為何一意孤行。天理昭彰,終有來日清白,我,”他很是情真意切:“活在面具下的日子是艱辛些,可.....若以一人之艱辛,能換個太平,未必就是.....就是貪生。”

薛凌捏書的手剛松了些,又聽薛璃道:“父親若在,他定然,定然是不許你的。”

薛凌的手徹底松開,嗓子里有無聲嗚咽。而后輕聲道:“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江玉楓的腿快好了........”

薛璃霎時間面上凝重一掃而空,撲過來驚喜道:“真的”?說完可能才覺得離薛凌近了些,回退兩步,掩不住笑意道:“怎么爹都沒跟我說,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薛凌輕聲問:“這么多年,你知道他的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