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公卿骨(三十一)

她手肘支在桌上,外頭驟雪飛揚。雪色雪色,自己見過的。只當時見得,還是城郊孤女,隨口稱了雪兒二字,梅娘喊的有氣無力。

黃家丟這么幾塊石碑出來,必是料定了沒有好結果。莫不是,昭淑太后當真想快刀斬亂麻,借此換皇帝?

子欺母,子欺母,世事何來子欺母,分明先有婦欺夫。也不知當年,昭淑太后給梁成帝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兒。

多思忱一陣,以薛凌的看法,這事兒大概要被魏塱暗中壓下來。古來宮墻爭斗,皆是密事。仁孝又是天理人倫,便是皇帝,應也不敢強堵悠悠眾口。

至少現在唱的子欺母,尚未點名道姓,若是皇帝撩開了查,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不過具體如何,還要等開朝之后看。

她拿起寫好的紙張往燭火里喂,蛇蜚主天災,朱厭惹兵禍,這倆大兇之物,倒很符合司天監給的判詞。

外頭有嘰里咕嚕的念經聲,是逸白請來給申屠易招魂的和尚,也說要念足九九八十一個時辰,就是將近四天的光陰。

這兩日室外潑水成冰,縱是圍了厚厚的氈子又燃著火盆,薛凌還是覺得這差事難辦。

含焉跟著一起跪在里面,那件舊衣前供了七七四十九盞引路燈,隔上半個時辰就得添一次燈油。

和尚難當,她也難當。

薛凌有時覺得虔誠,要她這般冰天雪地的跪上三四天,如來佛祖死了也不行。有時又覺得可笑,一群子蠢貨妄圖心安。

世事若有輪回,鬼神早該現身。可面前,不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善也不分,惡也不分。

初三過了就該走動,恰好躲開一院烏煙瘴氣。她能去的地方的不多,蘇江李三處而已,皆算不得好地方。

干脆尋了匹馬,改了裝扮,出得城門往北,亂跑了整日,堪堪磨蹭到宵禁才回。守門的卒子看這位小公子額前碎發還帶霜,手執兵刃厲聲問從何處來。

薛凌抬腳下馬,一揚馬鞭,斜眼看與眾人道:“怎么了這是,逢年歲節,城不禁夜,訛銀子訛到小爺身上來了?”

那卒子稍換了臉色,還是握著兵刃不肯放薛凌過。另一卒子湊上來賠笑道:“小少爺哪家的啊,這兩日降雪,城里歹人散布謠言,且查嚴些,您快進快進。”

薛凌轉臉瞧向他,一聲“小少爺”哄的她頗有些心喜。順手從馬背上取下個袋子,整整丟與那人道:“買些酒吃”。又看向先前那人,嗤道:“瞎了狗眼。”

言罷扯著鞍配一個翻身,人又坐到了馬背上。城里不許縱馬,卻還能走得幾步。后頭幾個卒子聲音稀碎,大抵是年老的教訓小的:“有點眼力勁兒吧你。”

“走了賊人可怎么好?”

“細皮嫩肉當賊,你怎么不穿金戴玉討飯啊。”

“這大過年的,幾句屁話凍斷兄弟們腿,就指著這種活菩薩賞飯了。”

“我看八成是人心虛,誰不知道皇帝把他外祖墳扒了。”

馬蹄漸遠,再說什么,薛凌也沒聽著了。

初四往江府吃了頓茶,果與薛凌所料不差,江玉楓完全沒參合那玉刻之事。江閎既是個老匹夫,顯然更懂老匹夫在想啥。

年三十雷才響,薛凌便想著要用隱佛寺的禿頭,旁人哪能想不到。只怕是,她還沒起床,江閎已經料定黃靖愢要跟魏塱斗上一場。

這玉刻之事,黃家究竟如何想,俱是揣測。但江府曾往黃靖愢跟前送了倆學舌的八哥,薛凌便多問了一句:“黃續晝之死,確定黃靖愢知道了么。”

江玉楓道:“定是知了。他本在查黃旭堯之死,嘴碎的人說得一些,霍家姑娘再告知一些,應該再無遺漏了。”

聽得此話,薛凌更添放心。一轉話頭,說起宮里頭的小太子快生了,就在年十五。

冬至日的事情,已過去許久。饒是當時不解為何霍云婉讓兩位小妃落胎,事后雪娘子遷居昭淑太后宮里的消息一傳出來,江府即刻便知是為何。

論京中士族,當屬黃家最有意思。他最不可能造反奪位,偏最容易易主江山。做與不做,或許就在昭淑太后一念之間。

母子情分,也就是逸白說說而已。父子相殺,夫妻飲恨,這些事,皇帝太后都是當局者。

有沒有情分,那情分又值幾何,難道自個兒不知?

人啊,最怕有的選。沒得選,不想忍,也唯有忍著。一旦有的選,大多不是忍不住,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忍。

忍一個事事跟自己對著干的兒子,還是選一個連喝奶都要人喂的乖孫。江玉楓想想,莫說橫慣了的太后,便是自己,也很難忍得住啊。

以至于也和薛凌有同樣的疑惑,這事兒,究竟是霍云婉做的。還是,昭淑太后自己做的?

但江府不可能去找人問,薛凌也早歇了刨根究底的心思。霍云婉說的對,若昭淑太后沒有此心,誘也誘不得。有此心,不誘仍是這下場。

所以事究竟是誰做的,沒有太多分別。

她既說了年十五,江玉楓略思索道:“是始,還是末?”

薛凌看著他道:“說實在的,這事兒不是我提議。”她學逸白的腔:“到底是母子情分,總覺得十五快了些,今日來,正是特意問問你的意思。”

這話聽著像是句不著邊際的閑扯,然江玉楓思忱了好一陣才答:“天家的事兒,不見得有什么情分。”

薛凌笑,和聰明人說話總是有意思的緊。江玉楓說沒有情分,意思就是希望十五是末了。

江府暖閣里頭的炭火甚足,坐了不多時,已有薄汗在背。她解罷外衫篷子,提醒道:“如果沒有情分的話,該有個名冊才對。”

江玉楓道:“什么樣的名冊呢?”

“你我用不上的名冊。”

“那,得過兩日才好。”

“還有樣藥材,也得牢你去尋。”

江玉楓笑道:“壑園是藥家,什么樣的藥材,倒要我去尋了?”

薛凌笑看著他道:“壑園雖是藥家,卻是出不得京。不比江少爺腿腳靈便,路子走的多。

這樣藥材,說奇卻也尋常,說尋常,又惱人的慌。”

“是什么藥材,說來與我漲漲見識。”

薛凌抿嘴,盯著他道:“是龍衣。”

江玉楓輕笑一聲,垂頭避開目光,佯裝去撥弄茶水,淡淡道:“蛇蛻就蛇蛻,又說什么龍衣。入得幾日杏林,薛少爺就要稱地水為橘井了不成。”

薛凌仍未收目光,揚眉笑道:“人家說,久病成良醫。你既沒成良醫,看來不是久病啊。

蛇蛻是蛇蛻,龍衣是龍衣。這尋常蛇皮稱蛻,唯幼蛇初次換胎稱衣。這龍衣,長不過尺余,厚不過蟬翼,朝褪則暮散,晚落則露消,是而價值萬金,非機緣不可得。

我可不,就得求上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