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堪折日,春風得意時,有什么好怕的。
春風得意......她又記起方才逸白說的柳大人來。輕嗤了一聲,司天監的人能落個春風得意,也是樁趣事。
這廂又涂了幾筆,朝堂上紛爭漸息。安城的事兒幾乎沒什么質疑,便是求和,那也得是打一陣再說。
沈元州年前又是增兵又是要錢,不就是為著打仗么。這會打起來了,只能說天遂沈將軍意。這便令了戶部再著錢銀軍需,又點了監軍押運,明兒就上路往安城去吧。
又有人進言說是如今羯與鮮卑狼狽為奸,安城起戰,只怕平城也平不了幾日。這話也就是上趕著給皇帝遞臺階了,魏塱與拓跋銑,那得是你死我活的至交,焉能料不到這么一出。
當下又擬了章程,也著人頂了監軍的名頭,快馬往平城去,算是把胡人那頭的事兒先處理了一遭。
黃家那頭的事,本不好消停。難得那傳信官是個靈巧的,說自己奉家主之名只為傳信,可沒道理盯著皇帝和大臣議事。三五兩句謙辭說完,眾目睽睽之下退了出去。
如此一來,是否要查李敬思,便不用當庭給個說法。魏塱自作勃然大怒,即可命兵部點卯,有意讓御林衛南營正騎譚讓為將,赴開青鎮壓黃承譽。
好在以戚令一派為首的人雖擲地有聲喊著黃家造反,到底不是一群獐頭蠢貨。胡人那頭已經打起來了,這要是南地近京再生亂事,這大梁江山,估計要到頭。
正所謂有過當罰,有功當獎,黃家造反歸造反,黃大人一時糊涂,人上幾輩子那也是盡是些忠臣良將啊。
功過相抵,黃府滿門性命已去,又昭淑太后慈母堪憐。若黃家晚輩回頭是岸,還望陛下網開一面。
為顯天子圣恩,這兵,就先不發了,搞個人去勸降吧。只要黃家晚輩丟盔棄甲認罪謝旨,去官革職就罷了,什么挫骨揚灰都是一時氣話。
這些話也就是聽著好聽,實際人人知道是無奈之舉。魏塱憤懣不能自抑,卻也無可奈何。
想想反正也是要繞了黃家一干人等性命,雖然大赦在饒說起來好聽些,然這番境地,好不好聽已經沒那么重要了。黃家降不降的再說,至少能拖兩天,再給他多些時日部署。
如此天子準奏,正商議勸降人選,沈元汌出列自請前往開青。道是他不知是非對錯,但如今外有胡患,斷不能內生國賊。
他叩首:“臣,此去甘為殘軀,只求我大梁無恙。”
泱泱殿堂安靜了一瞬,魏塱注視坐下臣子。他是......相信沈家人的,只是......他遲遲不能喊沈元汌起來。
“沈元州害我。”
“沈元州.....害我。是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胡郢當日在大獄里喊了什么,皇帝當然不可能親耳聽見,但是,獄卒聽見了。不僅獄卒聽見了,還有好些犯人聽得真真的。
臨死之人扯著嗓子喊的又尖又厲,天牢深處關著的人以前都不是善茬,猛聽見有人攀扯沈元州,當時哼哼唧唧笑開了花。
你看,去人看來人,來人看去人,關在這的人,就只想看外頭的人哪天被關進來。
既然這么多人聽見了,魏塱當時有沒有聽見,區別不大。這事兒拿到朝堂上說得幾句,到了也是個笑話。
安城主事胡郢死到臨頭攀扯沈將軍罷了,當時羯族小王爺歸家,拓跋銑馬過平城,沈元州正從寧城大勝而歸,焉能被個宵小污了身?
胡郢死后,其罪不赦,妻兒不保,沈元州權拒西北,風頭無倆。
可,這人啊,是薛凌花了大心思才見過一面的死囚,怎么可能死的無聲無息呢。
年歲已過秋冬,半年有余,魏塱坐在龍椅上,腦子里是三四個人來回在耳邊給他學那句話。
有獄卒因面見天顏而兩股戰戰:“沈...沈元州害我。”
有舊臣因再逢君王而涕泗橫流:“沈元州..”他哭:“是沈元州害我。”好像真是沈元州害了他。
也有圓滑的指望借此機會扶搖直上,手卡著自己脖子,嘶啞著喊:“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他覺得自己學的應該更像些,當時他離的近,那官兒命不久矣,上氣不接下氣,就是手拼命摳脖子,好似要把里頭什么東西摳出來。
然皇帝不置可否,揮了揮手,便將這些人的憂懼希冀揮散。魏塱甚至覺得,他不該聽這些東西。
聽了,又能如何?
聽了究竟能如何,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聽了那幾句話,他會讓沈元汌久久跪在地上,久到眾臣都察覺到了不對,以為皇帝是感動的說不出話。
沈家這狂瀾既挽的架勢,確實很讓人動容。可惜魏塱想的是,會不會......沈元州巴不得京中生亂?只有京中亂了,西北的兵才可光明正大往南。
為何當初石亓可以從安城不翼而飛?為何沈元州無詔就先到了寧城?為何拓跋銑突然撤兵寧城?為何胡人年前還異動頻頻卻在京中生亂之后突然攻城?
為何.....為何胡郢在牢中多日未曾開口,臨死卻要拉著沈元州?
為何,為何那封兵書可以剛好在祭天的時候到達?
這些謎團,一直未解。無解的東西,就讓人忍不住去猜。他猜,他開始猜,當年沈家對先帝之死裝瘋賣傻,憑什么就對自個兒死心塌地?
這些人,會不會人人都在肖想一張龍椅?
魏塱怔怔不能開口,沈元汌伏在地上還未抬頭,中書舍人杜俊站出來反駁:“沈大人忠義可嘉,然以前常有和黃靖愢政見不合之處,若此時去到開青,就怕黃承譽失智,莫不如再擇人選。”
沈元汌還待再請,魏塱終開口止住他話頭,著實感動非常:“卿一腔熱血,朕已明了。然杜大人言之有理。國之大事固然重要,朕也不能將卿家性命兒戲待之。”
又七嘴八舌一陣,另挑了人選是為戶部郎中鄒皎。此人是個花白胡子老好人,和誰都一團和氣。眾人皆以為好,又有人提議道再請昭淑太后勸兩句,皇帝自也準命。
萬事議定,便散了朝,留鄒皎數人在宮,等著皇帝在昭淑太后那討封信,即刻雖護衛出發前往開青。
今日這朝事著實久了點,李敬思身上傷未好全,站久了隱隱著痛。好不容易等著太監喊了散朝,方歇了口氣等著群臣散盡后也隨著往外走。
剛走到門口,忽聽得人喊:“李大人”,李敬思定睛一瞧,赫然是沈元汌候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