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惡路岐(四十二)

門外飛雪驟停,諸臣側面接目不言,大抵在此刻,這位昔日的太子妃,才有了那么一丁點國母的氣度。

當年梁成帝給太子選的,本不是個一無是處的草包。

薛凌沉默半晌,輕哼一聲,良久感懷道:“如此,那她走了也是好事。”

她起身,繞開桌子走到窗前,看外頭陽光已鋪了金燦燦一地,生出些輕微暖意來。雖是知道齊清猗本與魏塱有仇,未必是幫著自個兒。但她既然一心只想逃,大可再卑微些力求萬全。

這走都要走了,明知朝堂上皇帝臣子都不想與黃家的人起戰,說些罪不容赦的話,徒增麻煩而已。

薛凌笑道:“也算幫了你我一把,魏塱總得要點臉吧。”

身后逸白有些不以為然:“細細論來,可沒幫上咱們去。黃家與陛下,注定是要打起來的,有沒有陳王妃這幾句話,結局并無兩樣。可她對陛下的幫助,那是實實在在的。”

薛凌沒聽出話里不滿,或者逸白本也沒表現出來。她看窗外樹上已有新芽,咀嚼著那句“古來逆者”。這個逆者,不知當時齊清猗說的是黃家,還是座上魏塱?

不知殿上諸人,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

指桑罵槐當然比不得直抒胸臆來的暢快,不過能在人前指桑罵槐已然是運氣了。大多數人,不過是在無人處皺兩回眉罷了。

她臉上笑意淡淡,語氣也是懶懶散散勸:“算了算了,陳王魏熠死了那么久,也不見得她裝神弄鬼,哪能料到突而一天就借尸還魂了呢。

走便走吧,你我又不指望黃家能攻破京師,給魏塱補貼點,也讓他底氣足些,快些點兵拔營打將過去,免了一日日死等。

你我在京中等的艱難,安城處也等的不耐煩。”

逸白也作尋常閑話:“姑娘說的是,自去年陳王魏熠一死,從未見王府里有個什么動靜。突而來這么一遭,你我實難招架。

不過,有道是前世之事,后事之師。既然陳王遺婦尚能掀起風浪,江蘇那兩家,是不是還得.......”

薛凌驟然回頭,瞧著逸白道:“先別急,兔子逼急了還咬人。你就那么確定,他們沒放些線人在暗處?”

說著話又走回桌前桌下,續道:“誰不知道斬草除根的好,可這不是,動不了手么。

你我瞧那兩家礙眼,焉知魏塱瞧霍家姑娘不礙眼?皇帝還得在人前裝三分樣子,好歹你我不用去跟蘇家演深情夫妻啊。”

逸白笑道:“姑娘說的是,小人只是為著陳王妃感懷。開青那邊,說是今晚會有人進京,面見人證物證。估摸著,明兒就該有定論。”

“如果喚作你是黃家人,你是認這罪啊,還是不認?”

“那當然是不認的好。”

“怎么個好法?”

“認了,命未必有,但別的,肯定沒有了。不認,命未必有,別的,未必沒有。既如此,為什么要認?”

薛凌笑笑,鋪開一張輿圖,招手逸白過來,指尖點在開青位置,道:“你瞧。”說著話,將手指移到了祁興:“

開青離京最近,但兵馬不足,祁興最遠,但兵馬最多。如果我是黃家,我就多留鄒皎幾天。

一面安撫京中,一面暗中招呼人往垣定。此地離開青兩百里余頗近,依山立城,一旦打起來,開青人馬立刻后撤,與垣定匯合,豎棋稱王,只守不攻。

這檔子事,皇帝總不能坐視不管。而京中御林衛湊滿也不過五萬人眾,算他抽一半去討逆,垣定以逸待勞,少說也能守個兩三月。

西北戰況未明,魏塱必不敢調兵回援。大梁律有言,逢春耕秋收,非滅族之禍,丁不得過五一。便是他從民間抽丁,從京中到壽陵這片地方,也就堪堪能湊出來十來二十萬。就這,還要看朝廷有沒有錢發餉銀。”

薛凌直起腰,笑道:“你說的對,黃家認了這罪,未必就能保住命。但榮華富貴,肯定是全沒了。

若他不認這罪,最好的結局,皇帝妥協,查明黃靖愢是無辜枉死。那黃家人不僅保住了命,官位權力一應能保住。

便是結局不盡如人意,無非就是和皇帝打起來。可你也瞧見了,依我剛才所言,黃家并不是沒勝算。

他若以垣定為據,死守不出。待魏塱與胡人兩敗俱傷,再出來撿一個漁翁之利,沒準另有大業。

兩相權衡,認罪,是下下策。除非......”

逸白笑道:“姑娘以為,除非如何?”

“除非皇帝做了什么絕無可能違背的承諾,不過.....”薛凌搖了搖腦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逍遙道:“我看也不可能,就魏塱和昭淑太后如今的模樣,除非他能把心挖出來,不然說什么也是沒用了。

這仗打不起來的原因只可能是一個,那就是西北兵敗如山倒,魏塱別無他法,只能承認李敬思才是那個反賊。”

她看逸白:“你說,西北會兵敗如山倒嗎?”

逸白躬身:“這小人可說不好,估摸著應該沒那么快。到底沈將軍去歲臨陣提槍尚能在寧城大敗拓跋氏,而今安城早有準備,又豈會......”

“是沒那么快,”薛凌打斷逸白,拍了拍手上塵,再沒念著齊清猗的事。朗聲道:“非但沒那么快,怕是過不了幾日,還有大捷的消息傳來。”

逸白看她成足在胸,奇道:“何以姑娘有此把握。”

薛凌再沒睜眼瞧他,一面收了桌上東西,一面想著去年離開寧城的樣子。手上筆墨紙硯都成那日握著的一線韁繩,平城沖天火光又起。

她跟逸白說:“這天總算開晴了,你是不知道那個蠢狗。安城短期內肯定固若金湯,倒不是因為沈元州在不在。而是黃家未正式與魏塱交戰之前,拓跋銑一定不會攻破安城。

大概,等這邊黃家一打起來,那邊胡人就會退兵。到時候,西北大捷,魏塱必定要調兵馬援京中。

等西北兵力都被抽走,才是拓跋銑真正攻城之時。他現在攻城,只是為了促使黃家起兵罷了。早知道大家都這么能耐,那天就不催著你去把李敬思丟出來當靶子了。

前兒見他來怕死的很,沒準背后要埋怨于我。”

說來這些都是險事,然她巧笑語焉,輕快跟逸白道:“所以下午要去他處走走,也瞧瞧蘇凔如何,再拖不得了。”

逸白稍有沉思,覺得薛凌說的甚為有理,然對拓跋銑用兵之道卻是頗有懷疑,揶揄口氣問:“當日也是沒辦法,雖多等幾日,昭淑太后未必想不到如此手段,就怕黃承譽未打先降,再要反口,不就難了么。

李大人通透,必不會因此苛責姑娘。倒是方才關于拓跋之說,小人頗為好奇,常聽得蠻夷無術,怎么姑娘口中,那拓跋王好似精通三十六計一般。”

薛凌已起了身,也是鄙夷的很:“再蠢的狗,不也也有幾顆咬人的牙么,這人我與他打過交道,心思多的很。”

但她又說:“黃家那頭就這么著吧,沒打起來之前別與我說了,聽著煩的很。”說罷輕笑了聲,姑娘家蹦跳著出了門,不忘跟逸白躲懶道:“我且去逍遙兩日。”

逸白站在原處,看著薛凌背影愈來愈遠,最后消失在門外。他也是輕笑一聲,微搖了搖腦袋,只說這姑娘瞧不出個什么來,天知道陳王妃昨兒來園里究竟是干啥。

不過,終歸不算大事。到底就像薛姑娘說的,陳王妃給皇帝送銀子,只是想買條路活命去,并非是為了耽誤誰的事。

倒是薛家姑娘說起兵馬攻守之事頭頭是道,別說拓跋銑這么做能坑死一代忠良沈元州,就是黃家若能按薛凌的法子,雖不能肯定笑到最后,至少能笑個三年五載。

就沖這么難得的一人兒,也不能為區區一個陳王妃有所離心。他轉身要走,眼角余光看到桌子上薛凌寫過的紙張好些還沒收。

看句式長短,居然不是百家姓的樣子。逸白看了眼門外,確認薛凌已走遠無疑,這才湊到桌前。

難得,果然不是薛凌常寫的百家姓。他頗通文墨,卻也并非涉獵千秋。看紙上內容,沒瞧出是誰的名篇,更像是句隨口牢騷。

寫的是:朝朝暮暮不見日,歲歲年年不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