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在惦記寧城外的蒼松義塚,當時過去,瞧見青青翠翠,茂盛的不得了。怎么蘇凔這院子里,連松柏這種樹都染上了灰白之色。
由來是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顏色。
蘇凔蠕動嘴唇,好歹把話問了個完整:“什么五萬兩,我從未聽說過。”
薛凌撐著膝蓋,語氣平緩:“就是蘇姈如花了五萬兩銀子,從各處拆了題,都給你演習過了。”想起齊世言當時還在主理禮部,沒準這錢他也收了一份,她說著話便忍不住笑。
蘇凔許是有所誤會,恍若回光返照,瞬間掀了被子不顧疼痛挺身坐起,捂著胸口喘了兩聲,復伸手指著薛凌,看臉色是想罵,也不知是無力還是忍了下去,只啞著嗓子喊:“你.......你誑我。”
薛凌撇開臉,扯了扯嘴角,凄道:“我誆你什么,我做什么要誆你。莫不曾,你以為我說出這事,只是為了讓你掂量自個兒斤兩?”
她嗤得一聲:“你未免小覷于我,也小覷你自個兒”
宋滄越發不信,氣道:“那你為什么要說與我知,你為何此時說與我知。你分明是就是。。。”
“我不想說與你知。”薛凌高聲打斷他,頓了頓,換了個溫吞語氣:“我不想說與你知。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聽說這事兒。
但是,我今兒個說與你知,不是想告訴你你有多無能。我只是.......”她看向別處,徐徐出了一口氣,才緩緩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世道有多爛。”
蘇凔欲言,薛凌又搶白道:“你輸了。”她回轉頭來看著蘇凔,堅定道:“黃家事,是你輸了。
當時你與我作賭,以黃續晝之死為注。若魏塱正,你就前恨盡消投明主,若他不正,你要如何,當時我沒讓你說。
能否請你現在告訴我,君不正,你要如何?”
她問的急,卻沒等蘇凔答,又道:“明明黃續晝是生老病死,魏塱為了鞏固皇權,不惜將自己外公從地底下刨出來開腸破肚。
這些事兒你一清二楚,為什么你還要覺得有來日可期?
明明朝堂之上臣子君王相互猜忌,明明后宮之中婦人兒子爭權奪利。明明你身在其間,所見所聞比我要多的多。
為什么,你寧肯在這茍延殘喘,也不去抽刀斷水?”
她問宋滄,又像是在問生命中的所有人:“為什么你們非要緊緊抱著個已經裂了的罐子,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就為裝作無比辛苦的樣子來顯是自己的豐功偉績,德被蒼生嗎?
裂了就是裂了,裂了就干脆摔了,換個新的不好嗎?”
蘇凔總算插上話,艱難道:“摔了,摔了要傷多少性命,要拆多少人家。你見縫補艱難,好歹有物可用,摔出一地殘渣來,又剩的了什么?”
薛凌從思緒了回神,看了看蘇凔,垂頭笑道:“但凡離遠些,又怎會被那罐子碎片所傷。能被傷到的人,無非就是離的近,日日想著伸手從罐子里掏出些什么來。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蘇家都做了些什么勾當。
她依托于你與沈元州交好,又踩著我跟江府連手。往日霍家在時,與皇后霍云婉是閨中密友。又以家中銀錢,動了京中瑞王眼眸,還與永樂公主牽扯不休。
這些人,本就是各有其位,各司其主。一朝爭斗起來,最先死的,本就是那些兩面三刀的貨色。
當日你與蘇遠蘅因羯族限市令一案,被霍準構陷下獄。你以為,若真到了最后,棄車保帥,誰才是那個車。”
蘇凔眼神略有動容,語氣卻還堅定:“遠蘅兄是他的親生子,母為子計,也是人之常情。”
薛凌實沒想到蘇凔是這反應,愣了愣道:“你知道這件事?”她不信蘇凔乍聞此話會如此平靜以待,只當是蘇姈如早早有過說辭。
蘇凔輕搖了搖頭,道:“何須知道,尚未發生的事,說來何宜?揣測而已,便是當真如此,也不該苛責于夫人。
難不成,要人家棄血親,救他人?古來凡俗知多少,門客程嬰幾何見?當時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真要家兄替我殞命,妄增罪孽而已。”
他腹處疼痛難忍,伸手擱著被子按了按,這么幾句話的功夫額頭已是汗如雨下。薛凌本是動怒,瞧見蘇凔手上動作又閉了嘴,扭著脖子道:“你要死就死,反正我沒殺她。
要她命的是永樂公主和霍云婉,要不是我調虎離山,蘇遠蘅當晚也要跟他娘一起上路。
你若真跟蘇姈如情深,該磕頭作揖謝我救了蘇遠蘅那條爛命,不是在這指桑罵槐埋怨我沒救到蘇姈如。
要不是我三番兩次擋著霍云婉,她早早將蘇宅燒成一堆灰。”
薛凌說的又快又急,好似但凡有個磕絆,說出來的話連自個兒也不信。她忍不住偷眼瞧蘇凔,暗想這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相。
別的也就罷了,當初下獄,難道就真的愿意替蘇遠蘅去死?
她想起那年明縣春水,在落水的那一刻,自己是清清楚楚咒罵過的,為什么不是薛璃去死。
然現在想想,事后也曾慶幸過幸好不是薛璃掉水里。這么一看,蘇凔所言,也并非不可信。然她雖信,卻仍舊不屑,說什么幸好和甘愿,無非就是.....沒有真的到那一刻。
可這世事見得多了,真就到了那么一刻,宋汜也是愿意替宋滄去死的,她這會子卻沒想起來。
蘇凔幾個嘆氣,知道不是薛凌殺了蘇姈如,雖還憤憤,到底有所緩解,另道:“你當晚,在做什么。”
薛凌只當他是已經認了自己所言,心頭一喜,急道:“我殺了黃靖愢了,我當晚親自去的黃府。當年黃家那個老不死和霍準勾結,致使平城孤戰無援,寧城不戰而降,總算蒼天有眼,這倆蠢狗都死在我手里。”
她示好一般,垂頭湊的近些,勸著蘇凔:“等你好了,你我一起去一趟平城,也能給我......我爹和你父親倒杯薄酒,祭他二人在天之靈。”
她忙著解釋:“那五萬兩的事,我非說來埋汰于你,我只是想告訴你。”薛凌咂舌,重新整理一下措辭,無奈道:“你瞧,你能高中,并非因為自身,卻也不是因為蘇姈如。
除卻那五萬兩銀子,更因為是梁成帝三年期滿,皇帝理當不問相而親政。他需要個外人,既不是黃家黨羽,也非霍家枝葉。最好是無名無姓的白丁,連京中人氏都不是,只能牢牢依附皇帝一人的那種孤臣。
你瞧見了,那五萬兩只是個窗戶縫,你透過這窗戶縫往里看,不是徇私舞弊,就是賣官鬻爵,不是私心爭斗,就是權欲熏心。
你有滿腔才學又有何用,始終只是這些人手里的一枚棋而已。他們將你放在哪,你就在哪,與你是誰毫無干系。”
她往外看了眼,低聲道:“你瞧李大哥,他今日之地位,又是因何而來。宋滄...”
她看著床上躺著的人,還是懷著無盡期待,期待一個故人可以在知曉前因后果之后真正的認可她。
薛凌道:“大梁的氣數........盡了。”
蘇凔好似體力不支,耷拉著眼皮子問:“你就是,這么騙過你自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