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四)

頭頂烈日一點點將陽光移正,主刑官拿了文書,嘴唇開合像在讀判詞。天地間突然變得安靜,連風聲都無一絲。

她站在那,口干舌燥偏頭,看著圍觀的人群皆成了啞巴,人人手舞足蹈,像極了一冊快速翻過的畫本子。

薛凌偏頭,與薛瞑四目相對。她清晰看見他張嘴,卻也沒聽見聲音。她驀地驚恐,回過神來明白,怕不是眾人失聲,而是自己失聰。

大抵心明則幻破,四方嘈雜又在一瞬入耳,薛瞑剛好說完,她實沒聽見他說啥,只壓著恐慌猜,此人無非勸自己早點回去。

剛想張口說來都來了,哪有不看就回的。刑場上監刑官將令字狠狠往地上一砸,大喝一聲:“行刑。”

她來不及與薛瞑說話,忙睜了眼,恰看見那幾個劊子手將大刀高高舉起,人群又一次失聲,薛凌只當自己當真生疾,側眼一瞧,才見人人聚精會神,蹙眉的蹙眉,張嘴的張嘴,都在等那刀落,實實是沒發出聲音。

她這才放心心,不自覺輕出了口氣。旁兒陌生男子頭也不側的伸肘將她往旁邊猛推了一下,惱道:“你喘什么,嚇的我以為砍了。”

薛瞑瞬間上前,人堆里拔不出腳,情急伸手重推回去,那男子往后仰倒,直帶的三四個人跟著要躺下。幸而人多扶了一把,幾人皆是有驚無險。

站直了才瞧薛凌是姑娘家,卻是一身氣度不凡,兼之旁兒薛瞑已亮了劍柄在身,只咒罵一句:“娘們也來湊這熱鬧。”

薛瞑剛想動手,忽而人群攢動,鼓掌叫“好”聲震天。他跟那幾個人齊齊看場上,三顆人頭已在地上咕嚕嚕滾,血涌如潮。那跪著三幅身子還沒栽倒,似乎尚有輕微動彈。

薛瞑再顧不得其他,只趕忙去看薛凌。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實不該在此等修羅場前站著,他指節處如過風般微微發癢,想去擋住她眼睛。

可有什么東西將手指粘在手心處粘的老老實實,他又惱自己實屬自作多情。當初薛凌拎著霍云昇的人頭笑的春風滿面,還是她自個兒切下來的,當前這些,又算得了什么來。

糾結猶豫間,那陌生男子又重拍大腿,連呼數聲:“沒看著沒看著。”

四周叫好聲愈高,間或有仰天長涕,說是天爺開眼。薛凌只看見那主刑官又拿得一冊什么,念念叨叨讀了。仍舊是將令往地上一扔,五個卒子分別往五匹馬處走。

人群聲音漸小,最終又復無聲。薛凌還是忍不住懷疑是自己失聰,再看周圍,還是一樣的目瞪口呆,這才重新看到刑場上。

卻見那五個卒子各自站到馬屁股處,另一人取來一個托盤,上面似乎是火把樣物事。直到他將東西分發給五個卒子,薛凌才看清,確實是火把。

分完之后,托盤里尚剩下一只,后來那卒子取處火種,隨即火焰在手中騰空而起。五人依次點燃手中火把,馬匹察覺到熱氣,明顯有所不安,開始不斷噴氣撩蹶子。

四周呼吸可聞,薛瞑雙手交疊,好像想用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掰開。監刑官抬頭看了看天,后將手高高舉起,隨即喝到:“拉。”

那五支火把齊齊戳到了馬屁股上,似乎連馬嘶聲都同時響起,前后分毫不差。五六聲啼響,邢臺中間只剩一節腹部,而馬還在拖著斷臂殘支跑。

薛凌胸口一陣翻江倒海,旁兒已有人俯身嘔吐。然這種不適發出的聲音在眾人歡呼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漣漪。

薛瞑那只手還是沒伸起來,只張口道:“看罷就回去吧。”他恐薛凌不走,另道:“現兒還早,去拜神稠佛也來得及。”

薛凌全然不答,目光仍盯著場上數灘血看。卒子已在拖尸體,主刑官起身,站在高臺上,撩著官袖指著那幾句尸體在說啥。

她仍是鉚足了勁卻聽不見那人說啥,直到最后一句“皇恩浩蕩”,方覺震耳欲聾。

四周有人山呼“萬歲”,開始漸次有人下跪,她還站在那,想著這句“皇恩浩蕩。”

又過片刻,尸體被盡數拖走。場上刑具也一一撤去。場下御林衛再不攔著眾人,領頭的一聲“回營”喊罷,齊齊收了兵刃離開刑場。

人還沒走遠,剩下百姓如喋血蚊蠅,對著殘存血跡一擁而上。

薛凌被撞的幾番趔側,薛瞑愈看愈急,連勸兩聲仍不見動靜,唯有冒膽拉了她衣袖,將人往外帶。好在薛凌沒作反抗,等擠出人群,二人已是額上俱有薄汗。

薛瞑忙撒了手,薛凌不以為意,甩了甩袖子看天,陽光還未有絲毫傾斜,恰是正午時分。可見古來說午時行刑,并非虛言。

薛瞑輕道:“里面人多,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薛凌“嗯”了聲,看那些人擠擠攘攘仍不見散。該死的都死了,再湊上去,也無非就是還能往污血上跺兩腳。聽來解恨,可是,也就騙騙自個兒罷了。

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圍道:“可瞧見車夫了,你去找找。”

薛瞑忙環顧四周,也是沒看見人影。忙道:“我去找找,你在此處不要走動。”薛凌未答,他猶不放心,道:“待我尋回他,尚趕得及去隱佛寺。”

薛凌這才笑笑道:“好吧,你去。”

薛瞑略躬身,轉身去尋人。他知薛凌對隱佛寺那座土饅頭極上心,現既應了,必不會因一時興起再離開,所以才再三說要去拜佛。

等薛瞑隱沒于人群,薛凌稍喘了口氣,卸下身上力道,站的歪歪扭扭,無半分精氣神,百無聊賴去看這些擠擠攘攘的人。

此時已有三三兩兩的在散,有老幼相扶,有婦孺對哭。大抵都是在上元失親的京中生民,今日特來觀刑,寥慰亡人。

她好像可以真切感受到這些人的悲痛,又無可避免覺得這些人可笑至極。可能螻蟻的喜怒哀樂,本身就是種笑話。

他們感謝一個罪魁禍首,又對著一個可能是無辜之人的死亡大肆叫好。

這些人,構成百家姓上的橫撇豎捺,曾在她筆下流淌不下千次萬次,今日真真實實的成為眼前鮮活。

她想,當初宋柏九族被斬,這些人,也一定像今日這樣高聲叫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