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三十七)

此情此景,正在樊濤預料之內,黃承譽面上悲傷欲絕,內心一派狂喜,扶了這個扶那個,時而低聲下氣,事兒義憤填膺,只說舍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保得滿城父老安寧。

好說歹說,勸散了人群,他自快馬回了駐地,招來樊濤擬書,而后立于城頭向楊肅喊話,道是“你我同生中原,共屬梁民,今各奉其主,生死無話。然百姓何辜,幸大錯未成,不如各退一步,暫歇兵戈,且開生門。”

楊肅自是一口應下,商議之后,垣定南北城門酉時齊開,門縫僅供一人進出。凡出城者,所帶衣不得過三,銀不得過五,更不得攜帶鐵器等物,違者立斬。

消息傳出,城內雞飛狗跳,且不說離酉時只剩兩三個時辰根本來不及收拾行囊,另衣不過三,銀不過五的規矩,分明就是,趁火打劫。而出城之后,民往何處去,居往何處安,這些上位者,更是一概沒提。

各戶慌張之間,城中突現大批兵馬,以幫民出城為由,實則強行闖入民居,暗行擄掠之實。也有一些卒子趁機換了民服,打算蒙混出城。

一番水深火熱,申時初便有人往城門口列隊。城門里是黃承譽遣了一營人馬在此核查身份,城門外是楊肅點了三軍在此,防止有人喬裝出城。

那城門果真是只開得一人寬的小縫,體型稍胖些,便擠的艱難。更莫說有些中毒之人根本無力站起,須得人扶著方能行走。

苦苦哀求之下,守門的士兵仍不肯將縫開大些,只恐楊肅趁機命人攻城。欲出者不得出,欲進者不得進。垣定哭聲連綿半城不絕,京中尚有歌舞升平,說是.....給昭淑太后祈福。

垣定本是大城,里頭居者甚多,如此僅許一人的通道,直走到第二日午間,還是長長的隊伍在蠕動。許多人兩日滴水未沾,目干唇裂搖搖欲墜卻不敢倒下。正是苦苦支撐時,有人騎馬來宣,今日戌時末,閉城。

百姓嘩然,來人只作痛哭流涕,說是那楊肅歹毒,黃主家,也別無他法了。莫不如,將妻兒父母送出去,剩下男子在城中追隨黃大人,博一個死地而后生。

有人愿,有人不愿,但結局相差無幾,俱是出不去罷了。不知是誰在啼哭里呵得一聲:“男子漢大丈夫,何懼一死,無恥昏君,喪病至此,難道我們出去了,就有好日子過嗎?

與其流離失所,茍且殘生,不如....”他頓了頓,喊的是薛凌說不太吉利那句口號,即黃家檄文的最后一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也不知是誰在附和,總而轉眼之間,里頭呼聲,清晰傳到門外楊肅耳朵里。他笑了笑,撤了椅子,只吩咐底下人繼續守著,戌時一盡,即刻閉城。

城中無水,黃承譽能撐幾時?

這節骨眼上,這蠢貨居然還在收買人心,難不成想用人血當水用。不過總也無妨,反正城已經開過了。哪怕日后有人參了自己一本,也大可說本不欲傷及百姓,奈何黃賊不許人出,能有什么辦法?

頭頂這片天,究竟是姓蒼還是姓黃,不日即見分曉。等垣定城破,自己入駐其內,從此以后,他楊肅也是手握兵權的人了。

春風徐來,日退星起,戌時尚未盡,士兵已敲了鑼,今日再不得出城。余下的人皆不愿回家中,三三倆倆聚集在城門口,只希望這門明日還能再開一條縫。

四周風聲漸起,人群嗚咽聲凄,夜過一半,忽聞婦人尖嘯,原前日的毒,終究是沒等到第三天,她舉案齊眉的丈夫,死在午夜的大路邊,臨死前隱隱喊水,煮了三代的茶,到最后竟成了個渴死鬼。

隨后又有老弱不支,或昏或死,就此竊竊私語難免,問黃承譽為何不降。他不降,這滿城人命都要死。他為什么不降?城中飲水斷絕,不降能如何?他就是要拖著滿垣定去死。

等到天明時分,已有成群結隊往黃承譽駐地情愿,唯求黃承譽憐滿城生民無辜,就此開城獻降。城內必將感恩戴爾,修碑立傳,將黃承譽供為神明,千秋萬世。

黃承譽依著樊濤所說,滿面愁容出現在眾人面前,唇上干皮一吹就往下掉。他彎腰,好似要一頭栽倒在地,而后顫巍巍直起腰來,聲未出,淚先流。

良久道:“我黃承譽一己之私,禍連全城。縱贏,又有何面目再見諸位父老鄉親。”

底下鴉雀無聲,又聞他道:“時也命也,垣定成于水,敗于水,今命如此,吾當奈何。”而后長嘆一聲,悲道:“降。”

屬下幾人其喊“主上”。風蕭蕭兮水寒,士蕭蕭兮不還。聞說黃承譽要降,人盡歡喜,片刻之后跪了一片,先喊的是叩謝大人,又聽得誰喊了句大人當得真王,到最后,竟有人喊“萬歲。”

黃承譽心跳加速,轉身進屋,狂笑出聲,里頭樊濤端茶不語。黃承譽大聲道:“他們喊我萬歲,萬歲,他們喊我萬歲。”又上前摟著樊濤道:“你聽見了嗎,本王,樊兄真乃本王的呂望諸葛,有你大業必成。”

自起兵那日,黃承譽自立為王,卻一直沒用過這稱呼,直到現在,才脫口而出。他在屋里來回走動,問樊濤:“如何,本王何時獻降為佳,明日怎樣。你說受降時楊肅一定在前頭,咱們在哪處設伏好。是在城下,還是城上。是要刀砍斧劈,還是弓箭埋伏。”

樊濤甚是斯文,笑道:“先將百姓安置往城南,咱們蓄水雖不多,但也能分些出來解解燃眉之急,免叫他們今日生亂。另將城北各駐地鋪滿火油,等楊肅的兵馬一入城,即刻點火。”

黃承譽一概應答,隨后吩咐底下人去辦。百姓聽說是為獻降做準備,自是莫不依從,拖家帶口盡數往城南而去。

時值午夜,城北已空。黃承譽將城中已有蓄水的消息傳給三軍,治下兵馬出動一半,挖坑的挖坑,運油的運油。剩下的一半人則嚴加防范,防止消息走漏。

天明時分一切布置妥當,黃承譽站立墻頭,用箭遞了遞了降書,攬罪在一人,請楊肅讓道,免垣定百姓之苦。

楊肅自收了降書,看過之后遞與監軍,笑道:“以為如何?”

監軍跟著笑:“應是撐不住了。”

楊肅將書放在一旁,道:“咱們接了這降書,開城納降,自是大功一件。只黃承譽得了這愛民如子的民聲,雖敗猶榮,何況他和陛下有血緣之親,又逢皇子降生大赦,咱們送個活人回去,豈不給陛下添晦氣?”

監軍無不以為然,黃承譽喜滋滋接了城外回信,以為楊肅已然應允,只等城開做戲,借來東風,火燒連城。

他打開那封勸降書,赫然是:“欲降,以黃承譽人頭作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