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五十)

然一瞬間的萬念俱灰并不全然為著蘇凔是死是活,更多的,大抵是因為,失去了最后一絲希望。如果她是對的,為何宋滄如此正人君子會不惜一死,也要和自己站在對面?

她張嘴,是一句撕心裂肺的無聲嚎啕。

風從東面斜斜過來,陽光忽而灼烈欲燃。她一開始絞盡腦汁的想聽清那幫酒囊飯袋究竟在說什么,此刻卻無比慶幸,幸好,幸好根本聽不見那里話語呼喊。

薛凌遲遲不敢睜眼,連身子都在輕微發抖,旁兒一同哭墳的,少不得要腹誹兩句,這小娘子,哭的是不是過了些。

瞧著十六七的小婦人,一身素色仍難掩身姿嬌俏,這般慘絕人寰相,竟跟天塌地陷了一般。雖為天子娘娘,到底不是生身父母,也非手足鴛鴦啊,哭哭便罷,還能哭出個肝腸寸斷來?

人雖心中有疑,俱不敢流于表象,萬一這姑娘和皇家沾親帶故........總也猜猜罷了,四周仍是偶爾哀哀啜泣聲低,薛凌并沒聽到她懼怕的驚慌失措聲。

蘇凔就在天子近處,若他有恙,旁人必以為是逮人刺駕,周遭該有大亂才對。尤其這些百姓,少見刀槍加身,至少該有一兩句高呼才對。

她仍在遲疑,聽得片刻,猶豫著睜了眼,淚水再框不住,直直流到腮邊。饒是如此,卻還不敢直接看過去,只余光往四周瞟,想再瞧些什么。

然周圍全無異樣,該哭的哭,該跪的跪,撒紙錢的依然撒著紙錢,添冥火的還守著聚寶盆沒起身。

怎么了?怎么了?

她沉沉喘了兩聲,不自覺移了下身子,覺著今日日頭甚烈,周身如著了火般滾燙。她想從這些莫須有的天向志異里尋求些安慰,在心中強自開懷默念了一句,真真是開春了,這般暖和。

又等了片刻,確實無人驚慌。也就是說,場上無事發生。

無事發生?難道蘇凔遞的東西不是昨晚寫的薛宋案?不會,他既不遞,寫來何宜。

是了是了,定是他沒有自稱,只是獻了章程,估計魏塱還在看,而逸白的人沒聽到他自表宋滄,所以還沒動手。

又或者是.....是他已然自表,逸白是吩咐人在他下大獄的路上動手?這也有可能,畢竟現在是天子在前,以魏塱之謹慎,近衛之人肯定是他心腹,逸白根本沒機會動手腳。

是了是了,各有其理,蘇凔本就沒可能命喪當場嘛。他又沒將霍準黃家等事一一說出,晚一刻喪命差別不大。

這也如病急亂投醫的揣測勉強壓住她心頭恐慌,一雙淚眼迷離再次恨恨瞧向祭臺處,只一眼,叫她瞬間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蘇凔已然起身,隔得遠雖瞧不清表情,然他手上還明晃晃捏著一筒狀東西。不作他想,定是昨夜那卷自表書無疑。

薛凌猶不可置信,手忙腳亂往臉上糊了一把,大驚之下都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想著怎么可能,蘇凔站起來了,東西并沒呈上去。

此情此景,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文武當前,他官位在身,就是捧著一坨狗屎說要皇帝鑒閱,魏塱也得沾手上聞聞才行。

所以皇帝不可能拒臣子表,難道是蘇凔事到臨頭改了心意?如此固然好,可人都跪了,怎么可能改,就算他要改,魏塱又不是個死人,說呈是你,說不呈還能是你?

薛凌越急越亂,越亂越理不出個頭,腳下往前了好幾步,眼看都要撞御林衛的槍尖上,一老婦人扯了她一把,憂中帶慈,憐愛道:“小姑娘這是傷心到哪出去了,人有生老病死,便是天子太后,也免不得這糟啊。”

薛凌回神,這才看清腳下,轉臉看下那婆子,擠出笑意點了下頭算是答謝。婆子丟了手,好似并非是有意救薛凌,而是以為她著實傷心過度,心痛難支,一時自憐其身,嘆道:“也不知老婆子能活到哪天。”

又搖著腦袋傷懷:“人這一輩子,活的長了,罪受的多。”

可惜薛凌無心關注于她,全付心思都在祭臺處一點一滴上,這會子才瞧見,文武都朝著入口方向瞧,有個年輕男子,推著架輪椅緩緩往中心處走。

然輪椅上是誰,她想著便是瞧的清楚,她也未必認識,更莫說實在是瞧不清,何必花心思去細看。

晃眼間僅大致輪廓見其一副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樣子。她也顧不上去猜來者是誰,終歸能讓層層御林衛不請示便放行的老不死必然舉足輕重,又遑論天子臣民全停下手中活計只等他一人,估摸著得是幾朝遺老,來給梁成帝上墳?

她看向四周,搜腸刮肚欲求先行離開,想想辦法,必須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得想想辦法,宋滄不能死在這,至少不能就這么輕而易舉死在這。宋柏就剩了這么丁點東西,媽的,就算是宋柏養的狗,也不能讓他死在這。

如何才能神鬼不知的走呢,自己的身份是李敬思通融來的,萬一出了亂子,要牽連一眾人。

如何走?裝作哭昏過去?

她焦頭爛額如熱鍋螞蟻,周遭一聲驚呼姍姍來遲,然并非是她以為的有誰血濺當場,而是一男子半信半疑的激動:“天啊,怎么來的好像是齊大人。”

薛凌沉浸在無計可施的漫天痛苦里,全然沒聽見這個齊大人,倒是旁兒像是與他相識,好事低問了句:“哪個齊大人?”

那男子不敢直接抬頭細看,恐被人發現了治一個不敬不成的罪,只偷摸間或仰臉瞇縫著眼瞅了又瞅。

薛凌將手腕抓的要出血,答案總算呼之欲出,那男子道:“真是齊大人啊,他竟成了這樣。”

他連喊了兩聲天爺,旁兒愈發忍不住好奇,低道:“到底哪個齊大人啊,你自說自話不是。”

“前禮官齊世言齊大人啊,我朝哪還有第二個齊大人啊。”

“你怎認得出他?”

男子聲音壓的極低:“章和三年,先皇后壽,我為宮中送玉器,與齊大人有數面之緣,仰他品行高潔,文墨淵厚,事后仍有往來。去歲他離京,我還去送過。”他愈說愈是悲痛,嘆道:“大人怎落得這樣一副身子。。”

旁兒那人卻無這般深情厚誼,自也不知齊世言離京時已然中風偏癱,不然估計能寬慰男子一句,落得這身子不錯了,好些個是在床上躺到死的。

他只附和男子念叨了一句:“原來是這個齊大人,我也是聽過的。”

話音未落,一張泣露梨花面湊到兩人中間,嬌嬌臉龐卻生的一副沙啞嗓子,像是下一秒里頭要蹦出個纏舌小鬼來。

薛凌問:“你們說的是哪個齊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