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五十二)

臺下寂靜無聲,魏塱暗舒了口氣,聽這措辭,還真就是來給先帝上個墳。再想陳王妃千方百計求歸故里,也是給自個兒送了一份大禮,這一家子都是忍辱負重的,所求無非闔家團圓,該不至于出亂子了。

要說齊世言也當真情深,遙遙拜別即可,再心誠些,托當地父母官呈一紙祭文來,已表足了心意,偏要這么折騰。

魏塱與禮官示意一眼,場上起了些哀樂,蘇凔站在祭臺下,看齊世言恍若不勝風力,隨時要被吹飛出去,一時心酸難耐,將手里章程捏了又捏,兩眼泛淚。

梁成帝如何,他實沒見過。若真有千古名君在此,是否薛宋案就不會發生?

答案不得而知,此刻薛凌剛出了棚門。許多馬車皆候在此處,只是按理,普通百姓該是最后退場的,誰也沒料到居然有人先出來了。

壑園那小丫鬟也是吃了一驚,忙迎上來,看薛凌臉上赤紅未退,趕忙扶住薛凌,呼道:“姑娘這是怎么了。”

送薛凌出來的卒子沉聲道:“你家姑娘身子弱,趕緊找地兒歇著吧。真若是死在場上,全家都要倒霉,沒這氣力,瞎參合什么。”

丫鬟像是沒見過這等呵斥,當即紅了眼眶,混若嚇得不輕。那卒子并非惡人,放低了語氣道:“趕緊扶回去吧,此事就罷了。”場上百姓有個百八十人,不差這一個。

小丫鬟連聲道了謝,空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出個素荷包塞卒子手里,道:“請大人喝茶。”說罷趕忙扶著薛凌往壑園馬車處去,似乎唯恐那卒子推辭。

然卒子站在原地,捏了捏荷包,默不作聲放進了袖籠里。他固非惡人,卻也不是菩薩。何況這錢,還得拿回去打點一下旁人。適才高聲,不就是怕小姑娘家不懂規矩么。

薛凌一上了馬車,立即恢復如常。轉變之快,讓那小丫鬟有些發愣,結巴著問:“姑娘是.....怎....怎么。”

薛凌道:“你讓馬走快點,立刻回壑園。”她方才一副體弱多病樣上了馬車,不好再探頭指使人,給旁兒瞧了去,大小是個隱患。

丫鬟雖有不解,然不敢忤逆薛凌,先交代了車夫,方縮回車里,翻出個格子備了茶水點心方小心翼翼問:“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一番折騰下來確有口干舌燥,薛凌接了水,眉尖微動,只道:“我與白先生有事商議。”

話到此處,丫鬟識趣再不敢多問,一路馬車里再無別話。然車馬實在快不起來,平日本就有禁令,又逢今日皇家白事,車夫哪敢橫沖直撞,倒比往日還多費些時間。

薛凌來回催了數次才到壑園門口,先交代丫鬟道:“你立刻去找白先生,就說我在花廳等他,不管他在忙什么,一概丟了來見我。”

丫鬟應聲,急急跳下馬車跑開了去,薛凌卻沒急急跟上,而是坐在原處長出了口氣,方抬腳下馬車,以至于車夫等的都稍有不解。她站在車輪處,還有些輕微搖搖晃晃,卻似乎又沒那么焦急了。

甚至于,好像....還想再拖一拖。

她始終都在糾結,善惡沒有一刻停止過拉鋸。蘇凔其人,活著后患無窮,不知得想多少辦法才能完全善后,若今日死了,真是一了百了。

那只抬出去的腳又往回縮了一點,此刻應是午時正中,整個人的影子在腳下縮成黑乎乎的一團,萬全看不出人形。

那么輕微一抖動,嚇的她膽戰心驚。舉頭三尺,光天化日,她竟然敢站在這當著昭昭烈日,想著怎么弄死宋柏兒子。

薛凌拔腳往里,許是小丫鬟催的急,逸白以為事關重大,沒在花廳干等,一路迎了出來,二人在外廊拐角處相逢。

薛凌急奔上前,顫聲道:“如何,宋滄如何。我想錯了,我昨晚想錯了。無論如何,他是宋柏兒子,我不能這么做。”

逸白這才明白過來,是為著這個,先勸得薛凌冷靜些許,又道:“姑娘糊涂了,你當他是故人,他卻要置你我于死地。莫說能不能,雖底下人還沒回話,可現在,只怕多半來不及了。”

薛凌破口:“放屁,他如何我管不了了,我不能如此,你即可將人攔下來,之后我將他送往平城,絕不礙著霍云婉好事。”

聽他語氣激烈,逸白不想強觸霉頭,應承道:既是姑娘一意如此,我們做下人的也只有聽從的份兒。只是看看天時.....”

薛凌打斷道:“看個什么勾八天時,你不要拖延時間,馬上命人去辦。”

逸白再未多言,躬身道:“好。”

薛凌猶不放心,沉聲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逸白微笑道:“姑娘說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說著稍側了身請薛凌的先。喊人總是要去里院傳,沒有站在此地吼的道理。

她走的極快,逸白小跑才能更上,不忘繼續道:“小人極力去辦,可這時辰著實是晚了些,若是木已成舟,還請姑娘。”

“辦了再說。”

二人行至里屋,薛凌先招出周遂交代了幾句,并未避忌逸白,更是有意讓他知道。但凡還有可能,她是鐵了心要保著宋滄。

逸白心有無奈,只得交代著先去力保。不過依他所想,這個點兒,蘇凔要是沒死,那估摸著就是不用死。若是該死,估計已經死透了,派誰去,都是個于事無補,如許折騰,估摸著也就是圖個心安理得了,倒也理解。

底下人得令出門,與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雙方相識一眼,繼續各走各得道兒。薛凌一路急切稍緩,撿了個椅子坐下自斟了杯茶在飲,沒聽見進來那人喘的上氣不接下,跟逸白說了句什么。

待她喝完兩口,暗忱自己已然盡了人事,實在救不得,那就是蘇凔自該命絕于此。真有陰司地獄,他日遇見宋柏,也能理直氣壯吵上一嘴。宋滄那般行事,焉能獨獨怪她動怒?

這么一想,周身頓覺松懈下來,抬眼一看,逸白跟見鬼了般一臉驚愕瞧過來。饒是剛才想過死了便死了,薛凌還是心中咯噔,登時又緊張起來,莫不然,當真已死了?

她等不及逸白過來,自上前兩步,冷道:“怎么了。”

逸白確有驚愕,這會還沒緩過來,愣愣道:“齊世言死了。”齊世言突然出現在忌禮上,他此時方收到消息,只是這消息,夾雜著死訊。

薛凌面上不表,實則分外緊張,想著逸白如此神色,除了宋滄已死,估計再沒別的事,又聽得“死了二字”,近乎戰戰愈倒,喘了兩聲方穩了心神,才確信剛才聽到的不是“宋滄死了。”他說的是“齊世言死了”。

怎么就是齊世言死了?薛凌咂摸一下嘴唇,復問道:“誰?”

逸白亦覺莫名其妙,搖了搖腦袋,奇道:“剛底下人來傳話,說是前禮部齊世言現身祭典,讀了一紙祭文后,人沒了。”又問道:“姑娘回來之前,可曾見過齊大人?”

薛凌失笑道:“這真是白日青天撞鬼了,他怎么就沒了,我是見過他來哉,雖遠遠看著是個半死不活相,也不至于突然之間就沒了啊。”

她還對齊世言多有鄙薄,又為著宋滄心煩不已,嘲道:“這可真是君臣一路去了,不能同年,好歹同月同日,大好的廢物日子不過,爬著來給人當孫子,笑死了。”

語氣神態之蔑然,來傳話那人都有些暗暗看不過眼,輕聲道:“是自戕,齊老痛罵天子之后,自戕于祭臺,說他身為言官,既唇舌之意不能上達天聽,唯有骨血死諫上蒼。”

薛凌又笑得一聲才收住笑意,緩緩抬頭看他,又瞧了眼逸白,目光游移回來,微瞇了眼,一瞬寒氣逼人,冷道:“你聽誰說的。”

那人低頭,不敢正視薛凌,答道:“場上人多,都聽見了。蘇凔蘇大人,就在旁邊。”

薛凌愈想愈覺得可笑,齊世言那個老不死還能自戕?他能自戕,當年無憂公主也他媽的不會死在平城了。

她搜腸刮肚想了好一會,找出諸多疑點,諷道:“這么長一串話,他不得說上半個時辰,魏塱能讓他說出口?”

“齊大人先讀的祭賦,自表其罪,又頌先帝功業,眾人聽著,誰也不曾想他忽而痛罵天子謀朝,待陛下吩咐人上去拿下,他自個兒從祭臺上倒栽蔥扣下去了,當場就...”

屋內沉默一陣,薛凌語氣再不是先前盛氣,多了些許傷痛,道:“是..是嗎,他還說了啥。”

“想是時間緊急,齊大人未多作言語,只說當今天子是為惡賊,弒父殺兄,通胡篡位,又說他自己失德失道,自當永入地獄,不得超脫。”

薛凌語調極輕,卻似嫌棄未改,嗤道:“是嗎?”好像也不怎么關注答案,問完便罷了,只催著逸白道:“出了這檔子事,想來場上沒工夫在聽蘇凔作表,我要是見不著他,我跟霍云婉沒完。”說罷頭也不會往自己住處去。

后頭逸白一臉愁意目送她離開后,與來傳信的人道:“你說蘇凔那會在齊世言身邊,他如何了?”

薛凌一走,二人俱添自在,那人笑道:“這事白先生還真不用為難了,齊世言一死,場上大亂,陛下正是無措之際,垣定傳了捷報來,一悲一喜,哪還輪的到蘇大人做表啊。

再說了,齊世言這番表可是不自在的很,要是再表出個什么來,再沒第二份捷報傳。皇帝心有不安,根本沒讓他讀。”

逸白稍松了口氣,卻還是為難道:“他既拿出來,這東西只怕最終還是要到皇帝手里,你我安排的人反失了動手的機會,真真是禍從天降。齊世言好死不死的,來京中死什么。”

“這倒還真是要看運氣了,蘇大人得了皇令去扶齊世言,他二人離得近,齊世言栽下去后,蘇大人似乎比誰都急,跳將下去將人摟在懷里的,血糊了一手。如此一來,他拿著的東西,皇帝還要不要,那可很難說。”

霍云婉曾查過蘇凔,因此逸白對其小有了解,并沒太過疑惑,道:“這倒好解釋,蘇大人自詡清流文人,在朝時對齊世言多有推崇,加之他對齊家小女兒有少艾之慕,眼見其橫死當場,是該有些觸動。

至于你說的要不要,還真是要看運氣。不過,多做些準備無妨,依我看,繼續留神些,假如那張紙落到皇帝手里,永絕后患是最好的方式。”

那人有些遲疑:“薛姑娘那.....”

逸白微笑道:“未必就要取人性命,李代桃僵也不是不行,你先去安排著,只要讓人消失在京中即可。”

人諾諾答言,又嘆得一句:“薛姑娘感情用事,是不是有些....”

逸白并不如薛凌想象中在意,甚平和道:“也沒什么不好,她今日會如此對舊友,他日必會如此對新朋。能非保宋滄,肯定也會保你我,霍姑娘未必不喜歡。”

人含笑稱了是,只道蘇大人過于執拗了些,不然大家都少些麻煩,逸白笑催了人趕緊去顧著些,如此二人便散了,萬全沒討論為何垣定會有捷報傳來。

便是薛凌還在,估計也是一聽即明。想來是楊素今日受降入城,一攤子雜活兒干完再送軍報,飛鴿到京中也是晚間的事兒了。趕不上給梁成帝燒紙,豈不白白浪費大好日子。

既是黃承譽已死,城破板上釘釘,開城門那一刻即將公文送出,事后就算有人深究,大功在前,何爭這方寸須臾。

休論后事如何,齊世言橫尸之際,此文快馬入京,于魏塱而言,不亞于增壽仙丹,還魂靈藥,來的正是時候。

所幸齊世言體力不佳,縱是喊的聲嘶力竭,實在沒幾個人聽見,不過是多人瞧得他從上頭栽下來了而已。至于私底下如何再傳,就看皇帝如何處置了。

魏塱如何處置,自是喜氣洋洋讀了那捷報,連喊了三四個好。而后大步踏上祭臺,朗聲道:“適才齊老立于此處,責朕失德,今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朕父皇母后皆在當場。

是聞得道者,天道助之,今日在此,朕與諸位就一起看看,黃家逆黨,下場如何。”言罷將那冊文書往臺下一擲,不偏不倚砸中齊世言尸首,殘血未凝,濺起的點子又往蘇凔臉上灑了好些。

魏塱隨即招呼跟朝太監道:“念。”

那宮人忙垂了身,彎腰恭敬行至齊世言尸首旁,暗中搓了搓手指將文書捧起,又低聲對著蘇凔念叨了句:“蘇大人是怎么了。”

說罷不敢耽擱,立于一旁,尖聲讀道:“臣楊素敬上,承陛下之天威,蒙圣上之隆恩,今不辱使命,大破垣定,逆賊黃承譽伏誅,不得全尸。其身已萬段贖罪,其首不日進京。”余音未散,他已轉身跪倒在地,捧著那沾血的冊子連連叩首。

他喊:“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