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外慧中

第三百一十六章 變數難料

第三百一十六章變數難料

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趙延昌父子商量得好好的,等明年春天再出兵,讓那些不適應北方寒冷氣候的士兵先安安穩穩地在南方過一個年。

你想安穩,人家偏不讓你安穩。就在這年冬天,陳致遠和梁瑾瑜公開聯手,向天下發出討逆文,同時兵分兩路,向梁國發起進攻。

乍聽“討逆”二字,俞宛秋愕然,顛倒黑白也要有個譜吧。這兩位可都是昔日梁國重臣,他們自己是“逆”還差不多,“討逆”卻從何說起。

趙佑熙讓人找來一份討逆文給她看,俞宛秋頓時絕倒不得不嘆服:梁瑾瑜真是個人才,武功非凡,連文筆都這么了得。

因為看過他的批注,熟悉他的文風,所以她有理由相信,這篇“討逆文”,多半就是梁瑾瑜自己的手筆。

此人據說當年混跡市井,以流氓無產者的形象蒙騙世人,照理應該歸入黑金梟雄形象才對,可瞧瞧這文章寫的,駢四驪六,文采華麗,十足學院風,且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煞是感人。

剝開文辭藻飾,通篇其實就是講了一個意思:梁孝帝乃是世間最虛偽最不孝最惡毒的禽獸。他發現父皇想把皇位傳給壽王后,連夜從定州潛回京城,悍然弒父,然后聯合一幫近臣,讓他們做偽證,把罪名推到壽王頭上,將他滿門斬殺殆盡,自己矯詔登位。此等獸行,人神共棄,他梁瑾瑜愿聯合各方有志之士,替天行道,把梁偽帝拉下馬,還枉死之人一個公道,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清明天下。

這件事給趙國朝廷帶來了巨大的震蕩。

那時文武之爭方息,朝堂再次淪為鴨塘,各種意見紛紛出籠,主戰派,觀望派,聯靖派,聯陳派,通聯派……爭吵不休。

趙延昌高駐在寶座上,沉靜如常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波瀾,只有侍立一側的張懷安,清楚地瞥見皇上擱在龍案下方的手已緊攥成拳。

同樣的動作,他只在皇上登基當日看到過,那是多年夙愿終償的激動,此刻又是為了什么呢?陳靖攻梁,難道不是好事?以他的淺見,不是可以坐收漁利嗎?

在張懷安眼里,皇上是個特別能忍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蟄伏二十年,讓世人都以為他是個酒囊飯袋窩囊廢。稱帝后,也是脾氣最好的皇帝,允許朝臣自由發表意見,不管吵成怎樣,他都含笑聽著,鮮少有動怒的時候。

張懷安不會明白,趙延昌這是不安,是憤怒。趙國和靖國一直是盟友,父子倆商定明年春天出兵后,他也立刻發函給梁瑾瑜告知此事,希望到時候能并肩作戰。

梁瑾瑜的回信沒等來,倒等來了這樣一個消息,將他的原定計劃徹底打亂了。

也許是心里焦躁的緣故,趙延昌覺得今日的朝會,特別讓人難以忍受。

跟張懷安的理解不同,趙延昌不是脾氣好,而是深諳御下之道。在他看來,朝臣們事先在家里斟詞酌句寫好的奏折,上面起碼有一半是廢話,還有一半也諸多矯飾,難見真言。惟有在朝堂上敞開喉嚨辯論,甚至爭吵時,才會在不知不覺間說出心里話,其人的脾性、人品、才學等,也會在吵鬧中暴露無疑。

所以他每次都等下面爭論得差不多了,再輕輕一聲咳嗽,朝堂立刻鴉雀無聲。他再寥寥數語歸納總結,句句切中要害,聽得臣子們頻頻點頭,個個心服口服。

所謂才智過人,不過是集思廣益而已。

雖然如此,對自己的遠見智慧,膽識謀略,趙延昌還是很有自信的,可在梁瑾瑜這件事上,他卻看走了眼。

與趙國結盟是梁瑾瑜先提出的,可以說,是他上趕著要與趙結盟,在整個過程中也表現得非常積極,非常誠懇,數度親率使臣來訪。后來的一系列軍事行動中,也配合良好,沒玩過什么花樣。

至于西北的陳致遠,自去年三月建立陳國后,一直忙于應付外族侵襲,與西域的犬戎,北方草原的羯胡打了幾場仗,沒余力與梁為敵,與靖也素無往來,似乎脫離了中原之爭。一年多因循下來,竟讓他放松警惕,差點忘了境內還有一支這么強大的軍隊。

那么現在是怎樣?梁瑾瑜單方面毀約,想撇開趙國,和陳致遠一起吞下梁那塊肥肉?

越想越煩悶,趙延昌突然從御座上站起來,一言不發徑直往里走,張懷安匆匆說了句:“退朝”,緊走幾步追了過去。

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朝臣們慌了神,一起找何駱繪拿主意。何駱繪冷哼一聲道:“不是吵得很帶勁的嗎?一個個比皇上的嗓門都大,這會兒又問我做什么,繼續吵吧,吵不出結果來不許吃飯,不許走人”說完袖子一甩,也走了。

等趙佑熙晚間從軍營趕回時,青天朗日閣的御案上堆滿了手折,都是朝臣們各抒己見的“結果”。隨手翻開幾本,每一本的開頭,不是“罪臣某某”,就是“微臣有罪”或“臣愚妄無知,觸怒天顏”。

趙佑熙看向張懷安,張懷安附耳把上午金鑾殿上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抬頭瞅見皇上臉色不好,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垂手退了出去。

趙佑熙便開口道:“父皇,這些奏折您都看了嗎?其實參戰也好,觀望也好,只要處理得當,都可以帶來我們想要的結果。”

兒子的話給了趙延昌很大的安慰,能在這個時候,不驚不躁,鎮定自若,真不愧是他趙某人的兒子,趙國的皇太子。

皇帝心情好了,面部表情也松弛下來,和顏悅色地問:“那你更傾向于哪一種呢?”

“真要講愿望,兒臣巴不得立刻揮師北上,群雄逐鹿中原,多壯觀的場面,光想起來都覺得熱血沸騰。”趙佑熙眉眼飛揚,眼神里盡是向往。

趙延昌聽出了兒子的意思:“你主張先按兵不動?”

趙佑熙點點頭:“現在外面情況不明,單憑一紙討逆文,不能說明什么。更何況,我軍的確不適合冬日作戰,以前就差點在這上面吃大虧,那樣的教訓,不能不吸取。”

趙延昌緊追著問:“你懷疑消息有假?”

“不是”,趙佑熙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表述,消息是通過趙國的線報網傳回來的,連討逆文也是實有,可他就是覺得哪兒不對勁。梁瑾瑜如此謹慎的人,怎么會不聲不響地突然出兵?靖國前陣子不是還在熱火朝天地推行新政嗎?

他把自己的疑惑講給趙延昌聽,趙延昌也深有同感:“新政不是那么容易推廣的,沒幾年見不到成效,如果這么快就告一段落,那只能說明一點,就是新政推廣不下去了,只得中途放棄。”

趙佑熙沉吟著說:“新政失敗了,不趕緊收拾殘局,卻搶著發兵,您覺得這合理嗎?”

趙延昌笑道:“合不合理,梁瑾瑜聯合陳致遠發兵,這件事應該是真的。”

“真是真,可問題是,真到了什么程度?會不會表面看起來真,實則是陷阱?”

如果換一個人,也許趙佑熙不會有那么多疑慮,但梁瑾瑜其人奸猾異常,他的每一個舉動背后,都可能都另有深意,不得不防。

趙延昌的笑容更深了,他霸道莽撞的兒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成熟穩健。他哪里是察覺不到這些疑點,不過想引導兒子去分析、去判斷而已,這個江山終究是要交給他的,光會打仗還不行,還要會處理朝政,會應對任何突發事件。

此時外面早已黑透,張懷安在門口請示:“皇上,殿下在軍營里辛苦了一天,這會兒肯定餓了,要不先傳膳,吃完了再談?”

“好的,傳吧,派個人去東宮說一聲,別叫太子妃等著。”說到這里,趙延昌忍不住打趣兒子:“父皇知道你們小兩口恩愛得緊,每天一起用晚膳,今兒你且陪陪老父,回頭再給你媳婦兒賠個不是。”

趙佑熙哭笑不得,低下頭道:“父皇言重了,兒子和媳婦哪里擔得起。”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清脆的童聲:“堯兒給爺爺請安,給父王請安”

趙延昌眼里立刻沒了兒子,抱住沖到懷里的孫子,把趙佑熙晾在一邊,祖孫倆嘰嘰咕咕講起了體己話。

趙佑熙在一旁聽得忍俊不禁。因為,他兩歲多的兒子,講話的時候盡量用成人語;他四十多歲的父皇,講話盡是孩童腔。兩個人努力融入對方語言體系的結果,是兩個人都講得不倫不類,不過和他們的表情、動作搭配在一起,卻有一種難得的和諧。

堯兒忽然轉過頭說:“父皇,您是不是又要領兵打仗了?”

趙佑熙把兒子攬到自己膝上問:“堯兒從哪里聽來的?”

堯兒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趙延昌命人把幾個乳母傳進來,蘭姨跪下道:“奴婢也聽到過這話,是下午陪小郡王在倚霞亭玩耍時,聽兩位過路的大人說的。一個穿二品官服,一個穿三品官服,至于大人們的名諱,奴婢并不清楚。”

父子倆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才開始討論,朝臣中就有人下結論了,倒有意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