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栩朝著荀老大夫欠了欠身,“師父在里頭等您老,請進去吧。”
荀老壓下目光中的復雜,點了點頭。“多謝世子,那老夫先失陪了。”他拱了拱手,繞過魏栩進了里間。
魏栩在原地停了片刻,隨即轉身去了外廂房那邊的隔間。眉目溫婉的大丫鬟,正借著窗外的天光,仔細縫著一件綢衣。
她叫珍珠,是莊子里的一等大丫鬟。和青杏一起,都是從小在容隱身邊長大。雖然相貌不是特別出挑,但是性子溫柔、說話和婉,繡工也是一等一的好。市面上有的針法,只要莊子里搜羅來,不須人親自指教,就能很快的領悟通透。
之前沈黎未出嫁時,一應四季的衣裳都是她領著手下的人做成的。
在這個莊子里,她只需服侍三個人。一個是容隱,另外兩個就是沈黎和魏栩。不過魏栩一月最多也就能過來一次兩次,忙得時候甚至要隔上好幾月。
因此她手上的事情,就輕便了好多。不過雖然如此,珍珠卻依然保持著之前的習慣。只要有時間,總要攬點事情在手上。
所以沈黎雖然嫁出去了,但也能時不時的收到她做的衣裳。
爐子里的炭火暖熱暖熱的,她隔得遠,怕煙味會熏到手里的衣料。其實爐火里的炭燃燒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煙霧升騰起來。但她習慣了小心,所以總注意著。
魏栩走進來的時候,她剛縫好衣領處的那顆寶石紐扣。乳白雙蝶暗紋繡的襖子,襯著玲瓏剔透的青色寶石。魏栩一眼就看出來,這是為容易繡的。只有她才愛極了這種清清淡淡的衣裳,一點都不像尋常人家那些花花綠綠的熱鬧。
“奴婢見過世子爺。”魏栩進來的突然,珍珠慌忙將手里的繡活放過一邊,起身給他請安。
魏栩擺了擺手,“師父在跟荀老談事,我不好忤在那里,所以過來這邊坐一會。你去給我找本書來,再泡一壺茶端過來。”
珍珠是服侍慣了倆位小主子的,聽了魏栩的話忙道:“奴婢這就去,世子可有什么指定看的書目。奴婢怕隨便取過來的,世子會不喜歡。”
“不用特意費心,就從容易之前的小架子上隨便取本游記過來就行了。”魏栩撩起袍子,揀了靠窗那邊的位置坐了,隨意道。
“是,那奴婢這就去辦。”珍珠躬身應了,轉去了旁邊的茶間。
容隱喜歡這處院子,所以沈黎跟魏栩也經常跟著在這一邊玩。廂房這邊各種物事,應有盡有。不過片刻,珍珠就將魏栩要的東西取了來。她候在一邊,見魏栩接了書慢悠悠的翻起來,就輕聲道:“奴婢先去簾子外頭接著做手里的繡活。世子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喊奴婢一聲。”
“嗯,你去吧。”魏栩也沒抬頭,他的目光依舊停在手里的書上。
珍珠不敢多停留,屈身福了福,輕輕打開簾子出去了。
她雖然與青杏同為容隱身邊的大丫鬟,但是為人處事卻是很不相同。譬如若是青杏在這里,必然會留意到魏栩的不對勁,也會注意到魏栩拿書的那只手,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青白。語調雖然沒有什么異常,但是另有一種繃緊的平直壓在里面。
當然也正因為她的這份“粗心”,所以青杏跟著沈黎去了青州,她留在了云莊。用魏栩的話說,就是沈黎太笨,身邊需要個人時不時留神;而師父已經很聰明,身邊服侍的人笨一點反而比較舒服。
珍珠出去了,簾子并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隔間里安靜地讓人有些發慌,魏栩將身子往后靠在了迎枕上,旁邊的窗戶被開了一角。
這處院子有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隔間的臥榻剛好對著主屋那邊的書房,且地基要稍微高一點點。不過因為中間遍植松樹,所以一般人不會留意到。
唯一喜歡利用這處便利的,只有沈黎。
容隱跟人談事不方便的時候,沈黎就喜歡帶著小丫鬟們窩在這里。尤其小時候,她被沈黎慣得厲害。要是等得久了,還會往書房那邊的窗戶扔松塔。
魏栩跟沈黎斗氣的時候,在書房被沈黎砸過好幾次。倒不是避不開,但是容隱面前他不敢避、也不想避。
容隱倒不偏心,每次沈黎淘氣都會被抓過來訓斥一頓,但每次魏栩也不見得能占得到好。就拿被松子砸這件事,她能前腳被訓,后腳就給你架個爐子,開始烤松塔里的松子。然后挨個分給書房里的人吃,還要偏偏漏掉一個他。看他氣的眼紅臉冷的,方才笑瞇瞇的倒一捧松子給他。
他們兩兄妹是鬧慣了的,有什么是不能私下里關起門來解決的?為什么這么大的事情,不先跟他講,非要先告訴師父。經此一事,他該如何再出現在師父面前,又該如何去面對他的父王。
魏栩掉過身,眼睛里已經泛起了濕意。他整個身體都在抖,如墜冰窟一般。
“果然在信紙上,只是一時半會還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毒。不過莊主放心,老夫仔細檢查了,分量還不多,對您身體應該還沒有太大的損害。我這就回去好好研究下,這瓶玉露丸您先隔三日服一粒,等我找出了到底是什么毒再對癥下藥。”
“嗯,荀老您的醫術造詣我是信的過的。不過我另有一事拜托您,還請荀老千萬不要拒絕。”是師父依舊清冷平淡的聲音。
“莊主盡管吩咐。”
“此事先不要告訴阿栩,也不要驚動其他人。世子和阿黎那里我自會親自寫信過去,您無需擔心。”
“好,老夫只管分內事,至于其他的,莊主盡管按自己的處事方法來。不過這毒絕不宜再接觸,免得到時候真傷到了您的身體,老夫就難辭其咎了。”
“荀老放心,我自有分寸。”容隱的聲音微微頓了頓,“解毒的事情就交托給你了,不要跟世子那邊說的太嚴重。不然阿黎又要憂心我,又要擔心她師兄。她現在有了雙身子,就不用再讓她在這些事情上多耗神了。”
“這個自然,不過老夫多嘴一句,莊主還是須跟魏世子好好談談。老夫雖與魏世子接觸時間不長,卻也知他是個心性極好強的人。世子妃不忍見兄長傷心,所以瞞著。但若有朝一日,魏世子從旁人耳里得知真相,只怕會承受不住。”
“這事絕不會再有多一個人知道。”容隱斬釘截鐵地道,“這事絕不能讓阿栩知道,否則他將何以自處。至于臨川郡王,我會親自會一會。”容隱冷笑一聲,“我自認這些年看在阿栩的面子上,對臨川郡王府已經是多方扶持。倘若真是個喂不熟的狼,那我再替阿栩另行打算。”
荀老大夫苦笑一聲,“老夫也不好多置詞,總之莊主三思而后行吧。倒是世子妃的提議不錯,您何不去南域住一段時間散散心。世子妃年紀輕,又剛剛有孕。您就算將事態瞞著她,只怕她也不會少想。您去那邊,一來可以讓世子妃真正放心;而來也能讓世子妃心里有個依靠。畢竟這是頭一胎,世子妃年紀又輕,看護的再周全,總還是有些兇險在的。”
這一回停頓的有些長,魏栩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抵在心口,不敢放過那邊一絲一毫的動靜。
“先把這事處理完,我再問問阿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師妹。
荀老大夫嘆息了一聲,沒再勸說,只是道:“那老夫先行下去研制解藥。”
“好,辛苦荀老。”
魏栩在隔間抱著膝蓋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的,一只絨黃色的蜜蜂撲閃著翅膀,停在窗臺角落處。陽光下透明的細小翅膀,正發著淺淺的金光。他有些遲鈍的看著這個小家伙,茫茫然的伸出去打算去摸一摸。
冬天的太陽帶了點寒涼,落在他的手上,不覺得暖反覺得有些冰冷冷的刺骨。
他還沒觸到那只蜜蜂,倒像已經被蟄了下一樣,猛地收回了手。不,他苦心孤詣這么久。若是在這會放棄,之前的一切努力就太可笑了。父王……父王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已經猜到這一場罪惡的源頭是什么。
魏栩的目光從遲疑、愧疚再到堅定、冷然,他伸手關上那扇窗收好案幾上的書,走到外間對著珍珠道:“我突然有點事情要出去一趟,耽擱多少時候不一定。你待會去跟莊主說,不必等我用晚飯。最快半日或者一兩日,我處理完了會馬上趕回來。”
“啊。”珍珠茫然又訝異得站起身來,有些不知所措。莊子里誰不知道每次世子過來不是要呆個三五天才走的。“可是世子您不親自去跟莊主請辭嗎?”
“不了,免得待會又舍不得走。”魏栩低著頭喃喃道,未幾他不等珍珠繼續開口,又道:“你照顧好莊主,我走了。”
“這是打算去哪?”冷冷的,帶著點壓抑的怒火。容隱從外頭背著手,逆著陽光走了進來。
珍珠忙請安道:“莊主好。”
“你先下去,順便去吩咐底下的人,今天沒我的吩咐,誰都不允許出這個莊子。”容隱朝著珍珠淡聲吩咐道,
珍珠再遲鈍也知道莊主和世子之間出問題了,不過她只以為是世子又做了什么惹莊主不高興的事情,沒往其他處想。往常也經常這樣,不過倒是很少見莊主被氣得這么狠。也不知道世子到底做了什么,珍珠在心里悄悄地想。她也不敢多做耽擱,只猶豫了一瞬,就躬身道:“那奴婢先下去讓人準備晚飯,莊主您先和世子說話。”
容隱等珍珠出去了,這才繞過僵忤在原地的魏栩,往魏栩剛剛坐著的里間走去。“你現在長本事了,竟然還敢偷聽我跟別人的說話。”
他拍了拍隔間榻上的迎枕,伸出手推開了剛剛魏栩關上的那扇窗戶。
魏栩低著頭跟在后面,等進了隔間方才撲通一聲跪在容隱面前。剛剛的一腔激憤與決議,在這一刻消失的半點都不剩。他滿心只剩下無處安放的委屈和彷徨,打從知事以后沒有落過淚的魏栩,在跪下后早已是淚流滿面。
容隱皺著眉頭看他,也是他糊涂,今日被容易的信擾亂了心神,否則怎么會讓魏栩鉆了空子。他是最明白這個孩子的性情的,剛剛驚覺這一處的異常時,他也曾有過猶豫,到底是放這個孩子回去自行處理家事,還是他親自出面料理。
魏栩不知道,從他關窗那一瞬間,容隱就洞悉了他這邊的動作。在魏栩掙扎痛苦的時候,容隱也在主屋的門口做著掙扎,他對自己身邊的兩個孩子向來都是尊重他們的選擇,譬如容易之前決定嫁往南域,他雖不理解也決定放手讓孩子去試一試。反正只要他在,總能幫他們把退路留好。
如今放到魏栩身上,自然也是同理。可是在魏栩開口的時候,他又遲疑了。
臨川郡王這些年實在做的很好,就算是容易,他也是做足了長輩的樣子,更何況是在當父親的這個位置上。
魏栩有多尊敬、多愛戴他的父王,不止沈黎很明白,容隱也很明白。他跟珍珠一說走,容隱馬上就知道魏栩要去做什么。而他不過只猶豫了那一瞬,馬上就走出來打斷了他的打算。
算了,到底是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他往日里多是偏著容易,如今碰上這個事,左不過也就是多耗些神。
“哭什么,我又沒罵你。”容隱揉了揉疲憊的眉心,拍了拍墊子坐了下去。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遞到魏栩面前,“趕緊把眼淚擦一擦,待會吃飯腫著個眼讓下人看了怎么想。”
“師父不恨我嗎?”魏栩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把臉,膝行兩步湊到容隱跟前癡癡地問道。
“又跟你沒什么關系,大抵又是前朝那些破事。”容隱皺著眉,徑直想了想。“你放心,我不至于為這種沒有得逞的事情,就怨上你。你且先在莊子里住下,我先去跑一趟臨川郡王府。我倒要看看你父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胡亂在后頭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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