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菊三四欲教辛夷柘枝舞已經過去三日,只是這三日來,她雖大致聽了一遍如何振臂閃旋,翹袖側臥之類的話,竟半點沒邁步練習過。那吹小笛的東西班笛色叫木翠兒的,每日變著法兒的吹同一段曲子,或激如怒江不絕,或輕似鵝毛遙墜,總歸菊三四能想出新的點子折騰兩人,誰都休息不了。
木翠兒吹曲的時候,菊三四在辛夷一旁拍打胡鼓,并令其面對自己隨著鼓點變幻眼神。若是鼓點疾飛,便媚眼似驚秋,瞳仁速速滑向看客,嘴角含春蕩閨情;鼓點柔緩,桃眼盈盈含水,快快掃過看客又收回,嬌怯不敢多言語;前輕后重,則要醉眼生霞,直愣愣盯著看客身后,渙散不知人是誰;前重后輕,鼻翕帶動淚眼,恰如看客自在隱約處,夜中孤燈乍明滅。
三日下來,辛夷眼眶欲裂,頭疼不止,實不愿繼續,因問菊三四要練到什么時候。
菊三四見她確實累了,便說:“還早得很,柘枝舞最重眼神,因你要練的是中唐獨舞,榮易得機會近身官家,若不能在四目相交一霎便鎖住,則跳再好也沒用。”又問她最近吃了多少東西。
辛夷說:“師父囑咐過不許多吃,徒兒縱餓死也只敢要半碗飯。”
菊三四哼笑一聲:“你這便是沒餓過的樣子才能說出這話。”
辛夷撒嬌道:“徒兒這幾日眼睛就快不識得認人了,還不許多吃點,師父你多咱變得恁壞心了?”
菊三四用竹枝在辛夷腰上稍稍用力抽打,辛夷叫著跳開。他命她上前,又在她腰的另一側再甩下一鞭,才說:“叫你少吃你不聽,合該被罰。跟我這么久了,你難道不曉得胡舞皆需腰肢細軟,腳下凌厲,我也不想你這小小年紀就吃少,但不抓嚴了才是真的壞心。”
說完,竟又用竹枝向辛夷兩腳落下去,枝頭狠準,好似刺客劍指眉心,稍有不慎便戳到,惹得辛夷得跳起來左擺右躲,一陣忙亂。
菊三四收起竹枝說:“你若去看舊唐留下的壁畫,上面的伎月童子都能單腳踏蓮花,花卻不亂,雖然作勢要踩,其實全靠另一只腳撐住,可知腳上下得功夫多深。現在你蹦跶都蹦的歪歪斜斜,還不給我抓緊。”
接著又命辛夷學跪,閃,拜,側等動作,暫不贅述。
中午楊太后叫辛夷過去,于是賈尚服便帶著辛夷往慈壽宮走。
臨至宮門,卻瞅祖筠送一婦人離開,因見辛夷已到,便對她說:“你過來。”
礙于有別人在,辛夷便垂首上前,沖二人道個萬福。眼角瞥見這婦人著一身柴染羅印花褶裥裙,扇擺隨風,透若水漪。隱約見裙下內穿一條墨青褶裥長褲,上繡一束藤枝,枝頭稍點幾朵古梅而已。內外皆是褶裥,飄蕩如波紋亂眼,傾瀉似寒潭細瀑,唯有搖曳間能看到一雙小頭緞履,時隱時現,機靈猶若玉兔竊桂,聽到個動靜便縮回去了。
只聽那婦人開口道:“這便是先帝侍御張氏姐妹的侄女兒?”
辛夷不曉得張氏姐妹是誰,只知道她聲音爽利嬌俏,清涼堅篤,如這悶熱時候忽地一場秋雨直透心坎,不自覺猜縱然身處鬧市,也能將她的話聽得一字不差。
祖筠笑說:“說得就是她,只可惜你趕著離開,不能與她聊幾句。”
那婦人柔聲道:“不礙的,抬起頭讓我瞧瞧。”
辛夷仍不明白她說的是誰,賈尚服輕咳一聲,她才懂自己便是幾人口中的“侄女兒”。她抬頭看那婦人,迎面卻是一襲從頭裹至腰的淡青色覆面帛巾,唯給一雙眸子露了個縫隙,從外面亦看不大仔細,大抵有些背光。
祖筠道:“這是遂國夫人,今日特意入宮來向太后娘娘與圣人請安的。”
辛夷點頭,又笑說了一次萬福。
遂國夫人笑說不必這么拘禮,又說:“哎喲,長得真是出息水靈,我瞅著眉目間有些眼熟,許是與你的兩位姑母像吧。說來你那兩個姑母于我倒是有些恩典緣分,我可得將你瞧仔細了。”語畢,揭下面上頭蓋,露出整張臉來。
辛夷只看一下便倒抽一口涼氣,笑容凝在面上,自覺鼻子眼睛耳朵似稍稍挪動,整個人就要被擊垮。
方才那面罩縫隙下的竟是一對兒又大又圓杏核眼,水盈盈飽含甘露,未知是否偷來一份瓊漿,從觀音手中凈瓶處。分明靜悄悄,不曉得哪來許多神采滋味,掂量自己學了三日的什么媚眼桃眼醉眼淚眼,早已在這眸子里,更別提笑眼愁眼嗔眼怨眼欲眼,都是自然而生,這集齊了人間喜樂悲哀的眼神誰人來教?
白膩臉盤,紅惹修腮,堆出一只似胡人般的翹鼻,筆直說出霸道心思,讓你不能忤逆。
遂國夫人嘴唇翕動,說了幾句話,辛夷全沒聽見。直愣愣盯著這兩瓣艷唇,粉嫩欲滴,珠潤可人,實在看不出上面可有沾染了唇脂膏。緩緩迎面撲來一陣香風,穿到鼻子里有梨花滋味,恨得她幾欲落淚,卻又只得忍望一番,這便似淚眼觀花,如此吞咽才易干。
辛夷心思神游,仿佛看到哪年哪月哪人自身邊離去,雖看不清那是誰,但也肯定是被這人搶走。她眼皮眨了幾眨,咬著后槽牙擠笑,不知道該說什么。
祖筠見辛夷發呆,忙道:“定是夫人你提起她的兩位姑母,她想念了。”
遂國夫人趕忙說:“這真是的,我怎么這般不小心。”又對祖筠道:“我這便往圣人那邊去了,你快帶她進屋,別在外面受風吹。”這便轉身離開。
祖筠推了推辛夷,不滿問:“你這犯傻了?”
“她是誰?”
祖筠一愣:“不是說了嗎,遂國夫人。”想了想再多說道:“她原是蔡州團練使劉大人的遺孀,劉大人是章獻娘娘的侄子,很得娘娘器重,可惜二十四便卒了。今兒個上午官家感念劉大人卒的早,又看她已經除了喪服,便封了國夫人的位置,她感念圣恩特來請安。”
“是個寡婦?”
賈尚服嚇一跳,趕忙遮住她的嘴說:“她瘋魔了,祖筠姑娘茲當沒聽見。”
祖筠眼睛一轉,知道這是生了醋意,便打發走了賈尚服,拉著她往楊太后處去。
一進屋,祖筠便笑道:“娘娘,這丫頭沒來由的不知吃誰的寡醋。”
辛夷煩悶道:“奴婢沒有。”
楊太后瞥辛夷一眼,讓她靠近點問:“你瞧見她了?”
辛夷點頭。
楊太后笑說:“你合該妒忌她,你可知她是誰?”
辛夷遂將祖筠說得話復述一遍。
楊太后搖頭道:“這算什么,還有你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