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傳

第六十九回 竹斑駁枯影盼舊人 酒咸香楊婠入薰蘭

入夜,慈壽殿中。

楊太后有些困倦,可仍不肯休息,因讓祖筠替她點茶。祖筠勸說夜里喝了怕休息不好,但見她堅持,便說不如只沖泡些熏茶,就不要點湯了,楊太后這才答應。

祖筠叫錦瑟準備熱水,自己去外屋提了一個竹籠進來放到桌上,這竹籠口徑封的嚴密,里面紙糊了一層,外面絹糊了一層,加之包裹了一層縐紗,多少用了些功夫才打開。祖筠自言自語道:“這里三層外三層的,每日置換花瓣的人也不嫌累。”

錦瑟在一旁聽見,沖她笑說:“你可真是不上心,初秋的木犀花沒得用了,前陣兒換的龍腦,檀香,豆蔻,不用日日更換,這才干脆封緊。”

楊太后指著窗邊坐榻吩咐:“你們待會兒擺個竹灶在這兒,上面置個銅風爐,竹灶廳里炭火加足一些就出去吧。”

兩侍女對看一眼,稱是。

祖筠從竹籠中取出茶罐,又問茶碗要用那只。

楊太后想了想說:“以前收起來的紫定薄碗可還在?”

祖筠點頭答收得很仔細,貴重東西都不敢亂藏。說完取了一只放到榻幾上,夾了幾片茶葉進去,忽似考慮到什么,便又取了一只茶碗放在一側說:“多沖泡一杯,喝完了還能換。”

楊太后并不接話,留得屋內獨有沏水聲而已。錦瑟開門叫內侍搬了個一尺五寸高,一尺見方的竹灶進屋,自己則端了七寸銅爐一一擱好加上炭火。

祖筠沖泡好,等了一陣,將茶水倒掉說:“從第二泡開始飲,到底還能有些安神作用,不至睡不踏實。”接著又將兩杯倒滿后攜錦瑟退下了。

楊太后坐到榻上,打開窗子,此次外面一片無聲,她仍舊愿意獨坐不語。夜風透,冰輪深,秋蟲不鳴葉無根,她沉心靜待,不知要等到幾時。只等到她嘴上有些干澀,舉起茶碗咂了一小口放下,仿若自言自語:“夜茶已涼,獨飲更冷,早知如此便該煮酒而醉。”

忽有人接道:“夜茶獨飲,無論如何燙過,也都是涼的。”

楊太后聞言,端起茶碗向外一潑,茶水濺到外面竹樹,留下斑駁暗影,窗中光暈滲透下去,映出幾許黑斑。她從銅爐上蓄了些湯水,端到窗外欄檻上,眼望竹枝,輕聲說:“你既知道,為何早就到來卻不肯現身陪我?”

一只手從從窗邊伸出,拿起茶碗道:“不知有何可說。”

“為何無話?這茶碗是你最喜歡的紫定釉色,這茶亦是我仔細挑選過的小芽鷹爪,因怕滋味失散,還特意命人按季用花熏過,花香甚濃,你卻沒嘗出來?”

那人冷冷道:“哥窯出來個紫定釉不易,我這種卑賤之人如何配用,遑論空談耳。又聽說熏香茶法只需幾宿,自得盛花香氣可愛,可你卻怕茶老因涂抹恁多,我只能喝出花中滋味,喝不到什么小芽了。再者...”那人撂回來一只空碗,接著說:“你這小碗需頻頻注水,什么話都被打斷了。”

楊太后知他話中有話,亦明白他想要何種答復,她卻不肯給他,反問:“對飲,茶不過是個由頭罷了,茶杯大小壞不了興致,倒是你這般不耐,可是氣我尚未替你平反?”

那人哼了一聲:“我從前與你說話并沒有這么累,全因你心思機敏。今日你機敏如故,卻要裝糊涂,我當真不愿再說了。”

“你...”楊太后張口卻吐不出第二個字。

“我的事,自己心中早已放下。你那日說我不懂你,我是真的怕懂,假使我熟悉的你胸中徒留恨意,說要替我平反只為借我之手排除異己,我當如何認識才好?我求你,今日能否告訴我,你到底有何打算?”

“我...”楊太后飲光一杯茶,無法作答,她忽地有些迷惑,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不說便罷,我走了。”那人隨風來去,絕不停留。

楊太后靠坐窗頭,心中頹喪,只因她今日看到趙禎身為天子,竟得求自己收王愧云為契女方可廝守。她想到自己縱使得了詔令可入朝堂垂簾,有些事仍是無力的很。她想讓章獻背上千古惡名,想讓朝臣為她所用替她出聲讓那人沉冤得雪,想讓他留在自己身邊不再遮遮掩掩,可為做到這等“小事”,她只能讓趙禎身上皇權失散才行。這為過嗎?好似是,又好似不是。身在禁中,有諸多條框壓住她,這些俗世無奈若不盡毀,只毀其中一個能有何用?

可她并不想成為呂武二人,她意不在此,只是走到這一步,不繼續走下去,好像也不曉得怎般回身了。

她閉眼沉思,過了一陣喚祖筠入內寫了一份手信替她送出去。

十月十四,薰蘭閣中。

楊婠帶著碧袖笑盈盈走進來,有內侍看見趕忙去通報。勻婉全沒料過她會來找自己,是以出屋迎接,向她道了萬福。

“你瞧你,咱們姐妹之間何必拘謹呢。”說完,用下巴對向碧袖,碧袖捧著一個瓷壺拿給拂玉。楊婠繼續說:“本位知道這兩天官家在你這兒夜宿了一次,用膳了一次,昨兒個夜里召本位侍寢,還提起你這兒有民間的冷雪小吃。正好自己閣子里面釀了些酒,才到日子拿出來,就想說過來瞧瞧是什么東西這么勾人,咱也來嘗嘗。”

勻婉越聽越覺得別扭,但面上亦淡淡笑著吩咐人拿到里屋來煮,自己領著楊婠進去,嘴上說都不是值得提的小吃,以后想要大可叫人來取。

拂玉趕在前面替她們整理好坐榻,與碧袖伺候兩人坐下。

楊婠說:“吃的倒是其次,主要是這酒也要妹妹這樣喜歡讀書的才喝的明白。”

勻婉因問是什么酒。

楊婠眼睛掃了一圈勻婉的閨閣,最后才落到她面上,吐出三個字“紅草酒”。

勻婉一愣,心道這酒像是會醉的,打趣說:“莫不是昆侖山上的蓬芽紅草,飲了一醉三百年?這我倒不敢試了。”

楊婠樂道:“沒想過妹妹還會講笑,還真是取的那個意思,但這只不過是摻了莧草汁罷了。”說話間已有人來將酒壺放入熱水煮上,緩緩升騰起一股刺鼻濕氣。“這初聞起來有些味道,喝下去帶點兒咸,仔細咂摸又十分鮮香,這天氣飲來生津止渴,配合你的冰點可不是極好?”

勻婉說是,又說:“只是這還沒到晚膳時候,白日里喝倒似酒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