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傳

第八十四回 李之東慈母求官職 佛珠亂屠夫勸向善

壽昌殿中趙禎正翻舊案,坤寧殿前堂十幾妻室齊聚,逐一向她獻禮敘話,讓顥蓁頗感勞累。昨兒個周成奉來給她人名的時候,她已派人去打聽清楚這些命婦哪個是哪個,夫君與趙禎關系如何,只為今日聊起來十分妥帖,各個都能兼顧。

待一輪獻禮完畢各回座位,鳶姒攜一排法曲樂官進來,分別執嵇琴,琵琶,五弦,笙,篳篥,笛等一并坐在西邊角落,開始演奏《荔枝香》。緊跟著芹香領一群女侍端小楪珍菜點心擺好在眾人面前,后換二人來斟酒。幾人舉杯飲過,惜墨候著一曲奏完,讓執嵇琴的三人上前奏金石角《鳳來儀》。

曲奏一半,王鬷家的對階上顥蓁說:“聽聞教坊中新添了許多嵇琴樂官,就是這些人吧?”

顥蓁道:“何止一般樂官,連官家的琴待詔①都添了許多,再不愛聽琵琶。官家嫌如今曲制庸俗,命樂官李照改了唐時雅樂所用的弦器,音色十分端厚。”

李迪家的又說沒緣分與其她后妃一同聽戲賞曲,倒是遺憾。

顥蓁笑說:“這可是難為本殿,還想只有咱們這些人更顯得親昵,你們卻嫌不夠。”

李迪家的趕忙道:“只是覺得圣人這殿中堂甚為寬敞,多添些人也不會局促。”

顥蓁說:“原沒有這么寬敞,是打算好說話,才把這些桌椅都往本殿這邊湊了湊,更多人反倒嘰喳。”

一曲過后,換琵琶部的一人出來,獨奏《歷弦薄媚》。顥蓁又替眾人講解這原本是唐時的大曲,由教坊的琵琶工品弦,搭著獨曲的意思重制的譜子,甚少演奏,宮外難得一聞。下面都嘆一番宮中巧思,說這曲子比之唐曲法音更內斂細致,輕律緩韻不失風雅。

后面教坊派來的人演三段戲,先上《大打調道人歡》,大伙兒看得笑聲不絕。

待到第二出《崔狀賀皇恩》,有內侍在外面對芹香說些話,芹香疾步走到顥蓁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顥蓁聽完面露苦笑,下面外命婦紛紛問是何緣由如此煩擾。顥蓁嘆道:“官家在壽昌殿的宴會,范仲淹一席話惹得眾臣不滿,想著君臣同樂,如今樂不起來,這不是駁了官家的面子?”

孟王妃(趙元儼妻)聽了接口道:“那范仲淹確實有些不識相,前幾日來過我們府上吃茶,未知提起什么令孟王氣惱,不歡而散。”

她這樣一講,別的夫人也都紛紛談起此事。惟有李迪家的說:“范仲淹來的時候,拙夫不在,是犬子之東見的他,兩人卻相談甚歡,沒起爭執。”

顥蓁接著她的話茬問:“總聽人提起令公子,都說才智不輸其父,怎么沒見出來尋個一官半職?”

李迪家的聽見,愁眉一鎖,嘆道:“圣人明鑒,我家里這位李大人真是風骨有余,變通不足。因擔心外人說犬子求官定然是靠他的面子,叫他以后在朝中不好做人毀了清譽,竟這樣將犬子拴在家中,只許讀書不許殿試。我就說他,你這是舍本逐末,賢哲所非。他卻以為我是婦人愚見,不理不睬。留著犬子早已到了報效皇恩的年紀,卻只能做個素縞書生。”

顥蓁嘆道:“愚見尚且知輕重,李大人身為同平章事卻不辨清明。”不由想起昨夜與趙禎的爭執,哪知竟只有這一點兩人惦記到一塊去。

李迪家的說:“只求圣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顥蓁道:“要本殿議論朝事十分不妥,但拘謹至此,已有礙朝廷用人,實不能算社稷之福,本殿自當放在心上。”

李迪家的趕忙謝過,又聊些別的,自不必說。

暫且按下壽昌坤寧二殿,轉至慈壽殿中。

祖筠拿著一封帖子入里屋對楊太后報,造作所的徐內侍將她囑托置辦的東西都送進來了。楊太后打開帖子掃了一遍,只要她先找出一個魚鱗紋白玉口脂盒給自己。祖筠得令下去,沒多久手中托著口脂盒近身。楊太后接過打開,從中掏出一張細長絹條,看過上面小字后,叫祖筠端個灶爐進來,將絹布扔到里面燒掉。

眼盯著絹布化為黑土,楊太后才搖頭說:“上個月尾,那契丹犬賊就逼問何時才能商議關南十縣之事,字里行間滲著要挾之意,彼時老身以尚未參政未由將其打發,不想今日又來了一道催命符。”

祖筠問:“他們既如此耳目聰明,竟不曉得參政詔書還壓在中書門下?”

楊太后冷笑道:“他們只知此時旱蝗仍在,朝中官家政權不牢,以為老身對此唾手可得,卻不知早有范仲淹從中阻撓。”

說完,楊太后拿過一串數珠,又閉眼沉思起來。啪嗒啪嗒,一顆接一顆,祖筠眼見楊太后胸口起伏愈寬,眼角翕動,曉得她此時定然心煩意亂。

她擔心是爐火太燥,恐催生其心魔,遂將爐子挪得離她稍遠一些。她實不知該如何接近勸慰,自己轉過身看向窗外,見廷中許多古樹已經枝丫光禿,內侍們依舊得忙著掃凈地面。她暗忖如果自己只是這殿中小小侍女,沒有成楊太后的貼身丫頭,會否輕省一些?

忽聽“嘩啦”一聲,祖筠倒吸一口涼氣,趕忙看向榻邊。只見楊太后眼睛直愣愣盯著前方,榻下亂珠滿地翻滾,而太后手上的串子仍似屋檐垂雨,翠球續落。

祖筠道:“娘娘莫急,奴婢這就清掃,然后拿一串新的過來。”

楊太后擺手讓她不要動,祖筠只得站在原地,守著她不發一語。

過了半晌,楊太后好似終于回過神來,可眼中顯露癡相,開口輕聲問:“老身...究竟是在做什么?”

祖筠一愣,全看不出她是否在問自己,可左右打望并沒有別人,只好斟酌如何答她。

卻聽楊太后阻住她的話頭,揮揮手說:“罷了,你退下吧,讓老身一個人呆著。”

祖筠闔門離開,邁下步階,瞧見錦瑟正在指揮內侍存放造作所的置辦,就走去幫忙。

楊太后依舊坐在榻上發呆,突然里屋窗口急閃入一個身影,轉身藏到角落。

那人看著地上滾珠,啞聲道:“做了孽,豈是假惺惺的參佛便能好的?”

楊太后垂首不瞧他:“我早知道你在。”

“你怎會知曉,難道以為我每日都在盯著你?”

楊太后搖首,又哼笑一陣,才說:“你不必對我刻薄,你忘了你自己也早變作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任你如何隱匿,我都能遙遙聞到一股血味,腥臭無比,叫人惡心。”

①琴待詔,宋代依唐舊制而設,專供帝王隨時聽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