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常朝。
蝗災至今已整整一月,昨日追封了趙祐為皇太子,今日太史張尚陽上前請趙禎下詔,要他擇日命太史局祈雨,降罪趙祐。誰知臨到需賜旨一刻,趙禎反有些猶豫,無端端將已經薨逝的皇兄扯進來,多少有違自己本心。
張士遜看出他心生猶疑,便上前道:“陛下,臣思前想后,總覺降罪皇太子乃漏脯(腐肉)充饑之舉,實屬不智。我大宋疆土需祖宗庇佑,若因此不慎觸怒先陰圣靈,恐后世災禍如流水淘沙,前波未滅后波暗涌,屆時則悔之亡極矣。”
趙禎皺眉興嘆說:“你所言一如我所憂,追贈皇太子本為慶賀之事,當真要移罪于此,雖是朕的本意,又極難出口。”
張士遜道:“陛下,臣仍愿請罪于身,罷去肩上官銜,以紓星犯兵禍,天候生異之困。”
李迪聽見,趕忙勸說:“陛下,臣有不敬之言,且望恕罪。”
趙禎讓他不必諱言。
李迪謝過,道:“罪罰先人與懲治今人,孰輕孰重,孰緩孰急,憑陛下英明,怎會計算不來?況張大人身上并無罪過,胡亂究責豈非昭示天下朝廷殺伐無律,這才是動搖社稷根本之禍。”
張士遜聽了仍欲進言,被趙禎打斷說:“李迪所言非虛,你不必追求懲處。然與百姓交代罪業,確屬朝廷之責,你說得朕自會斟酌,暫且按下。”
趙禎復問了些災情,得知因氣溫瞬急轉寒,許多蝗蝻都已凍死,心中稍稍寬慰,對張士遜道:“如此看來,未必定要降罪罷相才能解決了。”
張士遜答:“今秋罕見有雨,時至入冬亦不聞降雪,于農家來講未必沒有后患,陛下還請三思。”
趙禎頷首說真是苦了百姓,接著后面討論些別的內容,忽招樞密使王鬷入內,問:“王德用到慶州可有四十日?若至今未有西平動靜,朕決意令其回京,換楊崇勛去。”
王鬷一愣,躬身答:“陛下,楊大人年事已高,雖同在樞密院,近來只擔任殿前都虞侯,恐受不起舟車苦行。”
趙禎說:“章獻娘娘生前曾極力贊他,反復提及先帝最信楊崇勛,由此才進了樞密使。你若說他吃不了苦,不如命他上前,咱們當面問‘楊將軍可尚善飯,頃刻幾遺矢1’?”
王鬷笑答:“陛下這是拿他打趣。”
趙禎聞言,喝道:“胡鬧!此處乃朝堂之上,如何打趣?朕意已決,若樞密院不肯,便真叫楊崇勛來當面問詢,看他如何應對!”
王鬷知無法勸說,垂首支支吾吾不肯作答,眼睛往兩側看去。
趙禎于階上冷笑:“王大人這是在等誰替你上前進諫?不如直接說出來,讓朕瞧一瞧是都有哪些在朝中廣結朋黨。”
說罷,走下來站到李迪面前問:“是你嗎?”李迪趕忙退后。
問張士遜:“難道是你?”張士遜亦慌稱明鑒。
看著宋癢道:“是你總沒錯罷?”
宋癢出列躬身答曰:“陛下,臣等與王大人并未行結黨營私之事,但不能因陛下孤意,便讓楊大人拖年邁之軀奔赴慶州,倘為此而被誣朋黨,臣心不甘。”
趙禎冷哼一聲:“你言下之意,便是要替楊崇勛請求留在皇城了?”
宋癢道:“臣不是請求,而是認為若非必要,讓楊大人勞頓一番,徒然抱恙,只會令朝廷枉丟了一員大將。”
他話音未落,趙禎已樂起來,宋癢沒能抬頭看他表情,估不到的心思。卻聽趙禎說:“方才朕呵斥王鬷,因他以為朝堂中有人敢打趣,不想宋癢你才是那個講笑人。朕大宋泱泱,所謂大將竟是因舟車快行便會身患疾恙之人,那也不必行軍布陣,只消車馬奔騰一圈,自會不擊而潰。”
宋癢對說:“臣絕非此意。”
趙禎疾問:“那你是何意?是楊崇勛不配身兼樞密使,殿前都虞侯,振武軍節度使,還是朕朝中無人可用?”
宋癢一時被趙禎堵的接不上話,只得復說“陛下慎重。”
趙禎背袖轉身,沉聲道:“朕既慎且重重就這么定了。”語畢,走出前殿不肯商榷。
一路行至文德殿,周成奉伺候他換上常服稍作休息。自兩日前他在此地向楊太后挑明了話,楊太后便未再出現,甚至連他最期盼的,為那人脫罪之舉都沒有。此刻他倒是糊涂了,當時楊太后能因自己抓了那人而揭下面具,可見此人于她十分重要,但昨天這人都移去了左寺2審刑院,她反而安靜下來沒有動作,趙禎看不懂。
況這個叫陳琳的,嘴也很硬,無論如何審訊都不招供,惟稱冤枉。可惜太祖時候定下了規矩,審刑院要慎用重刑,且濫用重典者會被嚴懲,搞得院中御史少卿皆有些畏首畏尾,縱是趙禎的命令,估計也沒有真的狠懲。
他思前想后,斜眼打量殿內一群內侍,叫所有人都退出去,只留周成奉一個。周成奉湊上前,趙禎心中掂量著他自做了入內內侍省都知后所有行徑,半晌才問:“朕可以信得過你嗎?”
周成奉聞言跪下,合拳道:“奴婢不敢叫陛下相信,可奴婢從皇城司出來后,已決心此生惟以‘忠忱’二字侍奉左右,胸中絕無它想。倘令陛下疑惑,已是奴婢之罪,奴婢甘愿受罰。”
趙禎叫他起身說:“朕不過隨口一問,你卻回了這么多赤誠之言,可見早有準備,非看上去的那么老實。”
周成奉趕忙道:“陛下,奴婢是發自肺腑,怎是油嘴滑舌...”
趙禎笑著搖搖頭:“朕沒說不信。”接著叫他靠近,耳語幾句,并囑咐:“夜里去,行跡絕不可展露他人。”周成奉點頭說是,便喚眾內侍進來伺候趙禎去后殿,自己退到一旁,好似無事發生。
慈壽殿中,楊太后才打開吳道子的卷子本《地獄變相圖》細賞,趕上祖筠得了楊崇勛將被遣去慶州的消息,過來告知。瞥見書頁間惡鬼陰怪,不覺生出一陣冷汗,忙將眼神挪開。
祖筠知楊崇勛與楊太后沾親,且楊太后舅父楊知信與他交情頗深,遂苦笑道:“楊大人若去了西邊,殿里在禁中說得上話的親信可又少了一個,奴婢托著幫忙辦事的人得另找了。”
楊太后看著畫卷道:“他欲將與老身相關之人全打發走,就似之前對待章獻時的幾個重臣一樣,可惜老身并未全寄希望于他們。”
1此處借著名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一句諷之。
2左寺,機構名。大理寺所屬內部機構之一。宋代分左右二寺,左寺復審各地方的奏劾和疑獄大罪,右寺審理京師百官的刑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