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傳

第二百九十七回 宮城上新歡易得失 翼樸下往日難規避

臘月二十一,慈壽殿。

今日朝曦來得更晚了些,宮城上囤積著晦暝的天,幾朵烏玄的云在角落里擱淺,陰重得,足可給人以降雪的希冀。東君懦弱,趁著慈壽宮墻邊那棵翼樸栗褐色的枝干一時疏忽,才敢無力而jing準的,將些許光線投進被它們遺落的空隙。

祖筠輕輕搓著雙手,在前殿北門靜靜佇立,出神地望向那幾束光線,看它們一點一點剝開層層夜色,照亮藏在樹陰下的人,盡管那景像仍然淡薄而希微。錦瑟自殿側拐道繞過來,悄悄站到她身旁,將一團紙條塞進她手里。祖筠不敢耽擱,走至樹下,將紙條交給楊太后。

紙條上是一首不對仗的詩:

黃山邇桂宮,如有靈仙跡。

憶悠悠故人,前路悠悠裔。

楊太后琢磨了一下,頭兩句是從別處湊來的,一乃虞世南的“肅城鄰上苑,黃山邇桂宮”,一乃韋應物的“郡齋三四峰,如有靈仙跡”;既然尾聯讓她一探前路,那大抵頭兩句該變成“肅城鄰上苑,郡齋三四峰”吧,至于兩次悠悠,對應得則是“城鄰三四”四個字。“城鄰三四”是何物?她有些糊涂,以為自己搞錯了,遂將這些天前朝發生的種種回憶一番,好歹是將“程琳三司”拼湊出來。

倘或這是宮外預備推舉程琳入三司的意思,那么回過頭看后面兩句,又顯出別的味道。

“憶故人”,憶得自然是章獻。

趙楨得知程琳曾經向章獻獻武后臨朝圖,委實吞不掉這口氣,并為這個事情專程找她抱怨過——曾經,她這小娘娘可是比大娘娘親多了——并自那時候起,他便與程琳相當不對付。

而趙楨執意不免去契丹、西平、回鶻蕃商的商稅,她最初猜測,他的目的是讓商戶們產生沖突,借此吸引周圍目光,掩蓋宮內有人教旨免四京市租的舊條令。如今回想,遮掩舊令并非全部——否則因之惹得遼人鬧事也太不值當了——趙楨打一開始,就有一部分是奔著尋程琳的晦氣去。

皇帝不信之人,硬要推舉,恐怕不容易,好在此事不勞她動手,前朝定有人相助。她最緊要的,是將這種不容易化作滿腔意切情真,成為程琳絕渡逢舟時的天幸。從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來看,他顯然不在乎女主掌權,比起別的頑固之輩更為務實,若令他在朝中得勢,“前路悠裔(遼遠)”便絕非空話。

對此,她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之一則不必提,憂,卻是幾十年積攢之下惱人的顧念:趙楨,究竟是個令人不忍苛責的孩子啊,他身為一國之君,須懷容人之量,豈可因當初未掀波瀾的往事而遷怒至今,白白將嫌隙贈予他手呢?

她的眼光順著翼樸粗壯的樹干一路往下,落到在地里耗費幾十年終于掙扎破土的虬結樹根上,一瞬間神思也清明許多,自嘲般冷笑一聲道:“我在這兒柔懦寡斷給誰看!”她煩躁的,把紙條攥成團,準備扔到獸爐中。

見楊太后好歹有了動靜,祖筠趁機勸道:“娘娘,不如回屋吧,外面太寒,方才奴婢已經命人將炭火減少一些,沒那么熱了。”

楊太后搖搖頭,心緒頗為煩亂:“去前殿里坐,那邊寬敞,有絲涼氣還能舒坦點。”她往前走了兩步,又對祖筠道:“這到底是什么天候,冷雖冷,卻叫人燥得難受。”

祖筠扶著她,笑說:“娘娘身子爽利不在乎風霜,這個月倒有好些個婢子謊稱受了凍,起不了床。”

楊太后的步伐突然滯緩了幾下:“慈壽殿里?”

“慈壽殿沒人有這膽子,多是些冷清殿閣里無執掌的宮人,奴婢也是前幾日聽尚藥局送藥的內侍提起才曉得。”

“哦...”楊太后并不覺得驚詫,“皇城里宮人猥多,自然會有這樣的情形。”頓了頓又問:“皇后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