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勸君更盡一杯酒
金楊回到交通局辦公室,慣例打開飲水機,打開電腦,打開半扇窗戶,這才安然落座。
屁股剛落下,手機響了起來。他一看,是城南派出所副所長宋光明的號碼,他立刻接通,笑道:“宋所一定是有好消息。”
話筒中傳來宋光明的粗放式笑聲,打著哈哈道:“不知道是老弟手段通天還是運氣好,常龍這次麻煩大了,哼他得住升級房間了。”
升級房間是西海公安常用的語言,大意是指案件升級,移交更高警察機關,或者少管所的適齡罪犯挖出了重案,轉移到監獄。
升級房間他能理解,但是關乎運氣什么事情?金楊不解,“這個運氣好是指?”
宋光明快速答道:“就常龍目前的案子來說,如果他們的律師給力,頂多一到兩年勞教。但是今天上午省廳發了一紙公文,嚴防青少年犯罪,并配合全國性的打黑嚴懲青少年犯罪,常龍踢到鐵板了。哈哈”
金楊坦然道:“他的危害性在某種程度上大于很多成年人,影響更壞。沒有省廳一紙公文,他這次也跑不了。”
“嗯這倒是的,今天我的轄區好幾個小商戶偷偷放鞭炮慶祝。”宋光明話題一轉,親熱道:“我一方面是告訴你這個消息,無論黃勇怎么蹦跶,常龍都會判刑;另外,我想請老弟出來喝幾杯酒,不知老弟什么時間方便?”
金楊知道他看重自己能直通省廳的能耐,遂起了交往之心,這是人之常情,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于是他笑道:“今天沒時間,我明天請你。”
宋光明也是個干脆人,當即道:“一言為定,我明天等你電話。”
金楊放下電話,若有所思。宋光明這人他簡單的打聽了下,在清遠公安系統內官職不大,但比較有威信。干過刑警副中隊長,三個派出所副所長,一次指導員,天生的老2命。
關于副職領導,自他告訴金大伯自己調回清遠交通局當二把手后,大伯關于副職的利弊和他談了很多。從金大伯的角度講,在一個領導班子中,副職領導是一個重要角色,同時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角色,它發揮著一承上啟下、分工負責的關鍵作用。因此,不會當副手,就很難成為合格‘一把手’。
這也意味著,善于做副手,才有望成為優秀的‘一把手’。
宋光明無疑擁有優秀‘一把手’的潛質。而不管從個人角度還是公對公的角度,他都比欣賞宋光明,以后程保國的商業調查公司開始在西海省布局,免不了要有各地公安部門的人脈……想到這里,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很久想撥卻沒有機會的電話號碼。
讓他奇怪的是,這個號碼是通的,但一直處在無人接聽狀態。
他開始擔心起來,遂起身關了電腦,拔腿走出辦公室。
走廊上,幾個機關員工不管男女,看見他都選擇低頭躲避,好似他就是個瘟疫使者。
金楊內心嘆息,但表面上卻極有風度地一一點頭問好。
“小李,給主任打印文件呀?”
“老張,中午沒睡好吧。工作雖然重要,但身體卻是工作的本錢啊”
“孫科長好”
雖然他得到的回復質量不高而且個個表情意外,但他依然如故,在下樓的過程中與任何他能記住姓名的職工打著招呼。
他深知,領導固然需要尊重,其實下級更需要尊重,周文王拉姜尚也好、劉備三顧茅廬也好,都說明這一點。只有把下級當人看,他們才會給你當馬騎;你把下級當馬看,他們自尊的反彈就會把自己當人看。
其實,效果也是明顯的。就在他離開大樓后,幾名局辦公職工小聲議論起來。
“你們說,要是金楊當了一把手,還會對我們彬彬有禮嗎?”
“唉其實金局這人真不錯,難怪他這么年輕就當上了局長。我現在倒希望他能……”
“李燕,你這小妮子不會是看上金局了吧?”一名長相富態的婦女調侃道。
“王姐你說什么呢?別說金局不會看上我,就是看上,本姑娘也不敢要這種男人,多不安全啦……”李燕說著,壓低了聲音,“王姐你說金局還能在交通局呆多久?”
王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含糊不清搖頭道:“按馬局長的能力,過年后小金局長不走人就得倒霉。”
李燕雖說來交通局工作的時間短,私下里還是聽到不少傳聞,當即嘆了口氣,郁悶道:“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而此時,金楊已經打的來到城南復興巷。夏國華的家就在復興巷五十八號。這里是清遠最老的街區之一,住在這里的人都是老清遠人,以前還是比較有榮譽的街巷,但現在,幾十年不變,越發破舊,窄巷林立,如同陳腐的迷宮一樣。
說起夏國華和他的交情,比之劉狀肖斌要更深一些。他們四人雖然都是同期警校同學,但是他和夏國華同時還是高中同學,同桌,一起下河洗澡,偷瓜炸魚之類的事情沒少干,以前性情明郎,夠義氣,膽子也不小,只是后來被生活給生生摧殘跨了。
同期警校畢業的學生當年幾乎全部擁有正式編制,唯獨三個人因為某些原因和個人情況,暫時按臨時工接納。前幾年夏國華在清遠派出所干得不比劉狀肖斌差,但是后來國家一紙文件,辭退全部招聘臨時工,夏國華帶著幾萬元補償金徹底下崗。
命運的底線不僅如此,屋漏偏逢連夜雨。找了個老婆又是個極度熱愛金錢的主,性情暴躁,說話不留余地。好些個同學去他們家都被熊過。事業家庭雙雙受挫,于是他徹底消失在同學圈子里,據肖斌說他也一過幾個月看不到他的人。
金楊憑記憶找到了銹跡斑斑的五十八號門牌,看著緊閉的大門,他上前敲了敲門,無人回應,扭頭看了看左鄰右舍,均是門上一把大鐵鎖。
金楊失望地朝后轉身,穿過一條小巷時,隱約聽到一陣麻將聲。他也不以為意。清遠的老宅老巷中這種私人牌場不少,大多是些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打發時間的去所,賭資也就是個點綴而已。房屋主人出桌子板凳牌具茶水,外加聯絡牌友,賺點小錢。
不過麻將聲倒是提醒了他,他不甘心地再次摸出手機,試著撥打夏國華的號碼。
響了近一分鐘,還是無人接聽,他郁悶地移開手機,還沒來得及關機,卻依稀聽到了一陣微弱的鈴聲。
金楊的眼睛瞬即朝牌場方面望去,心中一動,一邊繼續撥打一邊朝牌場走去。
一道小巷盡頭,有棟低矮的平房,幾扇敞開的玻璃窗飄出邈邈青煙,透過窗戶往里看,不大的房間里擁擠著五六張桌子,二十幾人中大部分是頭發花白的老年人,但是靠近門口一桌,卻是四個二十歲至三十歲的壯年男人,抽著煙,摟著牌,玩一種斗地主的游戲。
金楊眼睛四顧,終于停留在一張既熟悉有陌生的臉上。
夏國華半翹著腳,口里叼著一根劣質香煙,一手摟牌,一手出牌,根本無心關注壓在一疊零鈔上的手機。
“我炸”夏國華一口吐掉煙蒂,興奮地甩出手中一把牌,“四翻,開錢開錢”
金楊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喉間干澀,腦海片刻空白。
夏國華對面一男子斜著眼睛瞥了瞥金楊,對這個表情嚴峻的陌生人頓生警惕,挑眉道:“喂你是誰?干嘛的?”
金楊靜靜站著,沉默不語。
夏國華回頭,洗牌的動作頓止,震驚,一張臉霎時慘白。
“金楊……你來了?”他旋即起身,唇角的幾撮胡須輕顫,揚起虛假的微笑。“聽說你回來了,一直沒功夫……”
“是嗎?”金楊淡淡地應和,“走吧,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聊聊?”夏國華似乎舍不得扔下手里的牌,神色猶豫。
“走”金楊沉聲大喝。
夏國華楞愕,手忙腳亂地抓起桌子上的鈔票和手機,鐵青著臉向外走去。
金楊疾步跟了上來,收了收語氣,輕聲道:“我請你喝酒”
夏國華頭也不回道:“我吃得很飽,現在不想喝酒,改日吧。”
“可是我想現在就想和你喝酒。”
“我他的不餓,喝什么喝”夏國華急躁地樣子,恨不得去揪自己頭發。旋即,似乎意識到語氣過重,隱忍道:“金楊,我們改日再約……”
“是因為我影響你的牌局還是你真成了個廢物?”金楊打斷他的話。拉住他的肩膀,喝道:“看著我,夏國華,我是你的發小,是你高中同學,我們上過同一個警校,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說實話,看到你這個樣子,我不難過,我只是替你悲哀……”
夏國華無助地想解釋。嘴唇動了幾動,卻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金楊不由分說,硬是扯起他的胳膊,拉拽著走出小巷。
出了復興巷,金楊叫了輛出租,半推半拽他上了車,“去紅磨坊酒吧。”
十分鐘后,兩個多年前的老朋友坐在酒吧西角的卡座上,桌子上擺滿了啤酒。
夏國華已經無路可走,看到酒,不再掩飾自己,抓起一瓶酒,舉到嘴邊用牙齒“咔嚓”咬開,二話不說,“咕隆咕隆”一通牛飲。這些年,他自己都恥于和舊友聯系,混得窮困潦倒不說,家里那位每每不讓他安神。特別是這幾天,學校保安的工作出了問題,他被責令停職檢查,心里亂七八糟,只有靠打牌喝酒去麻醉自己。
一瓶喜力很快見底。
“你盡管喝夠。”金楊不動聲色地再遞過一瓶。
夏國華的面具被扯落,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笑了笑,一把抓過酒瓶,搖晃幾下,“你的確有本事,局長大人所以你才有權利來嘲笑我。”
金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頭不語。
好半晌,他才抬頭,靜靜道:“國華,我們上次在清遠見面,我和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怎么不記得,很多人都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夏國華又喝了一大口酒,臉上滿是嘲諷的悲痛。
金楊竟害怕碰上他的目光,偏過頭。沉默中,他想起一句名言:“物質的力量只有靠物質的力量才能摧毀”。將此話套用到被生活摧殘的夏國華身上就是:“因物質而失去的尊嚴只有靠物質來挽回。”
“你的事情我一直都放在心里,直到現在,我才給你找了一個合適你的事情……”
“我都不知道自己合適做什么事情?”夏國華無動于衷地自嘲著。抓起第三瓶啤酒。
“你適合警察工作……”金楊的話沒說完,夏國華哈哈大笑,“咔嚓”咬開啤酒蓋,“噗”地吐掉酒蓋,“老同學有能力讓我回到公安局工作?”
“抱歉我還真沒那個能耐。”金楊默然半晌,嘴角扯了扯,耐心道:“是一家商業調查公司。”
夏國華開始消化他的話。
金楊繼續道:“商業調查部分雖不是你強項,但一些私人事務你可以擔負起擔子。實話實說,我準備入股這家公司,你是股東代理人,享受股東分紅和薪水。”
夏國華被一口酒嗆到,猛地咳嗽幾聲,然后不知是啤酒嗆紅了眼睛還是酒后沖血,凝視著金楊,忽地低下腦袋,連連搖晃著,“我是個廢物,不值得你抬舉……”
“你再說一遍?”金楊驀地拔高聲調,眼睛里迸出團團怒火。“夏國華,我他的不是在抬舉你,也不是在幫你,而是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明白不?我投了錢進去,也不能分身去管理監督,所以我需要有個信得過的朋友幫我盯著點。你直說,一句話,去不去?”
夏國華其實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是老朋友給他面子,怕他赤露o裸的光身子不好意思,給一套虛榮的衣服他穿。他回了金楊一個苦笑,低聲道:“我去。”
金楊啪地撬開啤酒,舉瓶在手,對著夏國華的瓶子猛撞一下,“哥們喝酒”
兩個老朋友同舉酒瓶,一吟見底。
放下酒瓶,兩人同時發出長長的呻吟,然后四只手緊緊相握。
“我相信你,你是我金楊的好哥們,好兄弟,我的兄弟他的不是孬種”金楊小有激動,“回去立刻休了那頭母大蟲,咱以后找一賢惠的溫柔的,就算不是很漂亮,可絕不會因男人落魄而咆哮侮辱打擊。落難的爺們,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親人朋友的安慰,是老婆的鼓勵,是他的笑容,是愛……”
夏國華的臉上無聲的淌下幾行熱淚,驀然,他反身摟抱著椅靠,身體劇烈地抽動著。
金楊感受到他巨大的悲痛,看著他,壓制住情緒道:“這幾天你把家里該收尾的事情收尾,該了斷的了斷,幾天后去武江……”
夏國華忽然抬起頭,滿面淚容道:“我發過誓,我若有成功的那天,也就是和她離婚的一天。”
金楊豎起拇指稱贊,“靠終于有點夏國華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