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云廊

第六章 姻緣易得,知己難求

迎親的日子定了,就在半個月后。

許繡氤不能再出門了,她像所有即將出閣的女孩子一樣,每天待在屋子里從早到晚為自己繡嫁妝。

那個大眼睛的年輕人再沒有出現過,他曾經說過兩天來找她,卻始終沒有再來。

愛穿紅衣的果兒有時跑來借東西,許繡氤拉住她:“外面有人找我嗎?”

果兒眨眨眼睛,搖了搖頭:“沒有啊,姐姐怎么啦?”

許繡氤笑笑:“沒什么。”拍拍她的頭:“去玩吧。”

也許,他只是隨口說說,早就忘了吧。

今年秋天雨水很少,天空很高遠,總是一副純凈湛藍的好天氣,涼風陣陣透過窗欞,吹在身上又清爽又舒適。

許母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到處跟人說:“看來我家繡兒真是貴人命,連老天爺都肯幫忙。”

她知道,能嫁進韓家,的確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母親打開韓家送來的幾只大箱子,一件一件翻給她看。

她點點頭,沒有太多的喜悅,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她坐在窗下繡著那些鴛鴦戲水、并蒂蓮花的枕套、被面時,常常不知不覺就停下來,望著院子里的紫藤花發呆,心思不知飄到了什么地方。

她趁著母親不注意,把那只裝著珍珠的小小錦袋藏到了已經準備好的嫁妝箱子里。

成親的日子終于到了,她蓋著紅紅的蓋頭,在喜娘的攙扶下,迷迷茫茫地往前走。周圍是一片鼓樂聲、喧鬧聲,她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只覺得這些聲音很奇異、很遙遠。

昨晚,父母一夜沒有睡好。早上為她梳頭時,她那老實耿直的父親和總是喜氣洋洋的母親,竟然都流下了一行眼淚。

寬敞的洞房里,靜得就像是一座渺無人煙的森林。

許繡氤坐在床沿上,不知過了多久,腰背都僵直得發痛。她不敢動,韓家規矩大,若是被守在旁邊的丫鬟看見,她不知道會不會被嗤笑為粗魯無禮。

忽聽身旁一個細弱而略帶稚氣的聲音說道:“少奶奶悶壞了吧,要不要先取下蓋頭,我給你捶捶背?”

許繡氤愣了一下,心想這個丫鬟倒有趣。她還沒有表態,只聽這個聲音又輕輕笑道:“前廳的客人很多,酒席一時半會兒散不了,少爺還要很久才能來呢。你就是站起來走動一會兒也沒人知道。”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掀開了蓋頭,眼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穿著一身新綢衣、模樣兒蠻可愛的小丫鬟。

“你不是挽香,你叫什么名字?”許繡氤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了,柔聲問道。

“回少奶奶的話,我姓沈,名叫秋格,原本是夫人房里的丫鬟。夫人身邊管事的蓮姑姑說,少奶奶進了門要多添人侍候,就把我撥到這邊來了。”

秋格抿著嘴,淺淺地笑:“挽香姐姐雖是少爺身邊的大丫鬟,可她并不是韓家的家生奴婢,所以蓮姑姑就派我來伺候少奶奶入洞房,這是韓家世代的規矩。”

許繡氤不解地問道:“什么是家生奴婢?”

秋格道:“就是一家幾代人都在韓家為奴。我奶奶、我娘都是給上房做針線的,我手笨,總也學不會,就只好在姐姐們手底下做點粗活。”

許繡氤道:“我瞧你說話很伶俐啊,今后也不必做粗活,就跟著我吧。”

“那可好了”秋格高興不已,笑道:“多謝少奶奶抬舉,我一定聽你的話。”

許繡氤親切地向她笑了笑,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幾步,好奇地四下觀望。

韓家布置的新房果然氣派,床、榻、桌椅、矮幾、梳妝臺都是一水兒的貴重紅木制成,擦拭得光亮燦爛。桌上供著的一對龍鳳燭描金抹銀,雕刻得栩栩如生,足有拳頭那么粗。靠墻壁是一排形式古樸的木架,擺著許多玉石的、水晶的、青銅的讓她說不出名字來的古董。靠窗下還有一只大大的青花瓷水缸,缸中只盛了一半的水,卻有一片晶瑩碧綠的玉筍壓在缸底,從水中探出頭來。

許繡氤在心里輕嘆著,朱門府第的氣象果然不是她這樣的小家女子所能想象的。

但,她很快發現這屋子里缺了一樣東西。

她轉過頭問秋格:“洞房就只有這一間屋子嗎?”

“是”。

“那為什么沒有衣柜,少爺的衣服放在哪里?”

秋格笑了:“這里沒有衣柜,是因為這里只是洞房,并不是少爺的房間。”

許繡氤很奇怪:“為什么?”

秋格道:“這也是韓家的規矩,不單是成親有專門的洞房,等今后少奶奶有了喜,要分娩時也有專門的房間。這間洞房已有幾代人都用過了,據說可以得到祖先的庇護,保佑小夫妻和美平安、早生貴子。”

她笑了笑:“要等著今晚在這里圓了房,明天才搬回少爺的房間呢。”

許繡氤聽她說到“圓房”兩個字,臉上忽然有些紅了。

所幸秋格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尷尬,走到床邊笑道:“這床單有些皺了,我給少奶奶理一理吧。你放心,我今天洗手洗了好幾遍,蓮姑姑看過了才打發過來侍候的。”

許繡氤越發不好意思起來,淡淡笑道:“辛苦你了。”她慢慢走向窗前的青花瓷水缸,欣賞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水中的玉筍清靈純凈,很是喜歡。忽然她“咦”了一聲:“這水缸怎么有裂紋,看起來還不小呢,好像被撞到過。”

秋格沒有回頭,一邊理床一邊答道:“這是韓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平時都鎖在庫房里,莫不是他們今日搬動時不小心碰到了?”她嘆了口氣:“這要是夫人和少爺知道了,又有幾個人要受責罰了。”

許繡氤她聽這么說,忙說道:“這倒不必,只要你我二人不說,少爺未必會注意到的。”

“少奶奶體恤下人,真是好心人。”秋格已理好了床,站起身來甜甜笑道:“就算少爺看到了,只要少奶奶替他們求求情,一定沒事的。少爺喜歡你,必定會聽你的話。”

許繡氤忽然心里不安起來,低下頭勉強笑了笑:“少爺還沒有見過我,你怎知道他會喜歡,還是不喜歡。”

秋格笑道:“像少奶奶這樣的大美人,少爺怎么會不喜歡呢?”

忽聽院子里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婆子的聲音在窗外喊道:“秋格姑娘,少爺就往這邊過來了,好好辦你的差事,怎么還聽到你的笑聲呢?”

秋格吐了吐舌頭,和許繡氤相視一笑:“少奶奶坐下吧,少爺這就來了。”

許繡氤坐回床邊,還是坐到原先的位置。忽然她愣了一下,屁股下怎么硌著有幾個硬硬的東西。她知道這是什么,新婚習俗這是壓床喜果,縫在墊子里的花生。難道是秋格方才不小心,被她捏出來了?

她轉過頭,目光落在了床上疊著的龍鳳被上。這被子被人動過了,方才金絲繡的龍鳳都正好在被子的正中,煞是好看。現在被子卻變得更寬更扁,連龍鳳也似乎失去了幾分精神。

心里有點疑惑,秋格動這些被子做什么?

但她已來不及想這些了,秋格拾起紅蓋頭蓋在了她的頭上,屋子里又恢復了寂靜。

等了不多一會兒,外間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她聽見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也聽見了秋格的笑語:“少爺,你來了,給少爺少奶奶道喜。”

韓少爺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下去吧,去帳房領賞銀。”

許繡氤的心里忽然咚咚地跳個不停。

紅蓋頭被輕輕地挑了起來,她感受到了一個人的氣息,很近很近。

紅燭的亮光在眼前晃動,因為害羞、因為緊張,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半晌,有人在耳邊輕輕一笑,柔聲說道:“我早已見過你了,你又何必這個樣子?”

早已見過?什么時候?她感到很疑惑。

猛然間,她想起了一雙眼睛,一雙無論輪廓和神態都和韓夫人像極了的眼睛。

莫非是?

她吃驚地睜開雙眼。

韓載沄正站在面前,背負著雙手,低下頭望著她,眼睛里帶著溫柔的笑意。

不是他。

她一時愣住了。

眼前的韓少爺身形挺拔,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秀逸俊朗,神情瀟灑,帶著一種世家公子特有的書卷氣,也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

是和那個人不一樣的一種好看。

這就是要和她共度一生的夫君嗎?她低下頭,心里跳得更厲害了,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只把捏在手心里的一張絹子,輕輕地一圈一圈纏在手指上。

韓載沄在她身邊坐下,笑了笑:“你為什么不敢看著我,你就沒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她局促地笑了笑,小聲說道:“沒有。”

他朗聲笑起來:“那一日你和你娘、幾個弟弟來拜訪家母。我看你在家母面前侃侃而談,像是個很厲害的女孩子,怎么現在倒一句話也沒有?”

她驚訝地抬起頭,盯著他的臉。

“你不必這樣奇怪。”他笑得更愉快了:“那天我早就來了,只是我從小學過一點法術,施了個障眼法,所以我能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真的嗎?”她好奇地睜大眼睛,想了想,忽然捂住嘴笑起來。

“笑什么?”韓載沄莫名其妙。

許繡氤慢慢止住笑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要是那間花廳里沒有屏風,我還真就信了你的話。只是那屋子里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藏人,姑太太是從屏風后走出來的,挽香姐姐也是,你說你還能藏在哪里?”

韓載沄眼中含笑,卻故作無奈的樣子說道:“這姑娘是騙不了的,往后可怎么辦才好?”

她輕輕撇了撇嘴:“我倒是奇怪,堂堂韓家大少爺,偏要躲在屏風后做什么?又不是。。。”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又不是見不得人。”他笑著接下去說道,卻忽然嘆了口氣:“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許繡氤奇怪道:“這本是你家,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你會有什么苦衷?”

他一臉認真地說道:“我聽說長沙城里有名的美人許姑娘來了,很想見一見,又礙于男女有別,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臉上刷地紅了,忙搖了搖頭:“胡說胡說,哪有這個說法,我怎么不知道?”

“是真的。”他更靠近了些,試著握住她一只手,語聲更溫柔:“今年三月的游春會,是長沙城里的盛事,我也去了。當時就聽說有很多人都在談論一位許姑娘,只可惜人來人往中未能一見。后來雖有心登門拜訪,卻只恨難以抽身,一直未能如愿。”

許繡氤抿嘴一笑:“只怕不是難以抽身,而是韓公子怎么能到我們那小巷子里去吹風吃灰塵呢?”

韓載沄笑了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片刻后柔聲說道:“不管怎么說,那天是我向家母提出來,想娶你為妻的。我是家母唯一的兒子,若是我不點頭,她又怎舍得為我做主?你這樣聰明,不會一直都想不到這一層吧?”

她愣住了,仔細想一想,那天韓夫人確是被挽香請出去了一次,回來后言語、神態都變了,原來竟是如此。

她忽然覺得窘迫起來,想起了那天一身破舊衣裙,就這樣一副寒磣樣子落在他眼睛里。她有些后悔,不該聽母親的話,臉上更紅了。

韓載沄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笑道:“我還沒說完。以前聽人說,許姑娘如何美麗,誰知那日在屏風后一看,才知道坊間傳聞也有不盡不實之處。”

許繡氤心里一驚一沉,黯然說道:“我本來生得寒蠢,哪里比的上大家閨秀文雅端莊,自然是個俗氣的。”

韓載沄道:“不然,美麗的女子我見過不少,可很多都是以華麗的衣飾、厚重的脂粉修飾而成,若除去這些也就與常人無異。那日我見許姑娘,身著荊釵布裙竟不掩天然純凈之姿,依舊光彩過人,這才知道美麗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應該說是驚為天人。”

許繡氤瞪大了眼睛,啞然失笑,只得待要謙遜兩句,他話鋒一轉:“不過,若只有容貌之美倒不足為奇,真正最令人傾倒的是許姑娘在家母面前大義凜然說的那幾句話。”

她怔了怔:“幾句話?”

韓載沄道:“十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許姑娘精于刺繡,那日對家母說三五年之內必費盡辛勞把銀子都還上,這個話連我也吃了一驚,一個女孩子愿意為家族扛下這份重擔實在難得。何況我知道你有勇氣有策略,言出必行、行必有果,論膽識與聰明雖世間男子亦有所不及,不能不令人佩服。”

他贊嘆道:“當時我就想,秀外慧中,柔中有剛,這正是我理想中的妻子應有的模樣。我怎能讓這位好姑娘吃苦受累,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娶進門,讓我來照顧她。”

許繡氤聽他言辭懇切,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感動,曾在聽說書時聽到一句:姻緣易得,知己難求,從未細想過是什么意思。可眼下她似乎突然就懂了,心里長長地卻是滿含欣慰地嘆息了一聲,暗忖道:但愿我也能做你的知己,但愿我永遠不會讓你后悔當時做出的決定。

她淺淺笑道:“所以韓公子是把自己當作獎品送給我嗎?”

韓載沄目光閃動:“這樣的獎品你喜不喜歡?”

“我。。。”她想說“喜歡”,卻羞紅了臉說不出口,反而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韓載沄目中閃過歡喜之色,笑意更深:“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許繡氤嘆了口氣:“我長到這么大,從沒有受過這樣的抬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話?”

韓載沄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話,既已做了夫妻,何來抬舉二字?”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顫聲道:“我長到這么大,也從沒有像這樣傾慕過一個女孩子。我從五歲時啟蒙讀書直到現在,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見過的女子雖不少,可從沒有去刻意地注意過誰。直到那日見到你,你那么美麗,還那么特別,讓我第一次有了想成家的念頭。”

他的掌心很熱,許繡氤敏銳地感覺到,熱力之中帶著一絲微微的顫抖,這絲顫抖像觸電似地直傳到她心里去。

他笑了笑,似乎也變得很尷尬很不好意思:“我就連像這樣長時間地和女孩子說話,都還是頭一次。其實我比你還要緊張,昨天夜里幾乎想了一宿,要怎么跟你說話,才會讓你開心、喜歡。我。。。我甚至還寫了個草稿。”

許繡氤吃驚地看著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小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兩三行字。她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就這么幾句話,也用得著想了一宿?”

韓載運失笑道:“這只是個提綱,就如同趕考一樣,胸中縱富有文墨,還得看臨場發揮。就這幾句我還怕忘記了,方才走到門外時還看了看,才敢進來的。”

許繡氤笑道:“看來韓公子若棄商從文,也必可蟾宮折桂。急時抱佛腳,還能發揮得這么好。”

韓載沄笑道:“聽說婚姻如同博弈,在下與許姑娘棋逢對手,自然就發揮得好了。”

許繡氤不說話,只是笑,心里卻覺得很暖很暖。原本一直揣揣不安,想象著在富貴鄉中長大的韓公子不知會是怎樣的驕傲冰冷、居高臨下,怎會把她這樣的貧家女子放在眼里?想不到他待人溫柔、平和、真情實意、也會打趣,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距離,他反而一直想著法子在討她的喜歡。

他若不是真心待她好,又何必在意要她喜歡?之前的擔心、顧慮全都消失不見,她默默地聽著,心底分明有一種說不出來是什么、卻讓她感到很美好的像流水一樣的東西在輕柔淌過。

她突然覺得幸運極了,也想起了家中相伴已近二十年卻依然親密如初婚的父母,覺得母親也是個極幸運的。她激動不已,直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能有一樣的幸運。

她低眉淺笑,默然不語,韓載沄卻更著迷了,癡癡望著她羞怯而明亮的眼睛,微微撅著的嘴。不錯,她沒有大家閨秀的堂皇貴氣,但她身上這種靈秀俏皮的小兒女姿態更加讓人心生憐惜,就像一線春雨滴落到湖水里,蕩漾起層層漣漪。

他想起了一句話,清雅如九秋之菊,明艷如三春之桃,繡氤就正是這樣可溫柔可活潑的女子,這豈非正是男人的愿望?他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他的名字、他的身影正一點一點刻進她心里。

他同樣欣喜激動不已,雖然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他覺得能得到這樣一位好姑娘,實在是他的幸運。

良久良久,他似乎終于想起了什么,正含笑喚了一聲“繡氤”,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屋子里卻突然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響聲尖銳而短促,就像是廟宇里敲擊鐘罄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