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國的春光綠意一瀉千里,在城郭、在鄉間簇現出一派絢麗的生機勃勃時,北方的冰雪仍未消融,凍入骨子里的陰冷依然霸虐著天地。
春寒料峭,時辰已過了正午,空中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陽光已有近兩個月未曾吐露過一星半點了,不知何時才能得到一絲絲溫暖。
長安城外的荒亭中,有人生起了一堆火,嗶嗶剝剝的燃燒聲中火星四濺、煙霧繚繞,兩個穿著黑色絲緞棉衣的人影在火堆旁蹲了下來,向火上伸著手。
一個矮胖、圓臉的青年漢子一邊烤火,一邊皺眉抱怨道:“這鬼天氣真凍死人了,四公子偏偏派給咱們這樣一個活見鬼的差事。”
另一個臉頰上瘦得幾乎沒有二兩肉的中年人,眼盯著跳動的火焰,似在沉思中,一時沒有答話。
青年漢子繼續嘟囔道:“要不是那個老小子突然巴巴兒地跑來給四公子送畫,咱哥兒兩個早跟著四公子去長安城里享福了,也不至于在這里餓著肚子吹西北風。”
他話未說話,突然鼻頭一癢,扎扎實實打了個噴嚏,兩條亮晶晶、明晃晃的清水掛面流了出來。
這青年漢子更加惱怒了,一把將鼻涕擦在袖子上,握了握拳頭,恨恨道:“那小子一定還未走遠,待我追上去抓住他痛打一頓,給咱哥倆出出氣。”說著便賭氣站起身來。
“賀三,你發什么神經,蹲下。”那中年人這時才喝了一聲,慢悠悠地說道:“那送畫的人也是有些來頭的,你沒見四公子對他那么客氣?打狗還要看主人,你去捅了這個簍子,要是叫四公子知道了,你有幾個腦袋?”
賀三怔了怔,訥訥說道:“楊二哥,可是。。。可是四公子并沒有收下這幅畫,那人前腳一走,他馬上就叫我們尋個隱蔽的地方趕緊燒掉,這又是為什么?”
楊二哥緊了緊衣領,又用一根樹枝把火光撥大了些,緩緩說道:“這中間自然有奇怪之處,此人冒著風寒不遠千里而來,說是受人所托專程將這幅畫獻給四公子,必是大有淵源。但是四公子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隨即便吩咐你我燒掉此畫。”
他嘆了一聲:“這其中的緣故么,自然不是你我能夠知曉的。我們當下人的,只管奉命行事,不該問的、說的千萬多嘴不得。”
賀三又愣了一會兒,回身把靠在欄桿上的一個檀木盒子打開,取出一卷畫軸,展開看了看,疑惑地說道:“二哥說的有理,只是這幅畫確實古怪,我們都試了好多次,扔到火里竟然燒不掉一點點,圖中的顏色反而越燒越鮮艷。難不成是用什么罕見的材質做成的?”
楊二哥也站起身來,伸手摸了摸畫布:“這就是普通的杭州絹帛,我常常替夫人小姐們去南方采辦絲綢衣料,哪有我不知道的?”
賀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是材質,莫非是有什么妖法么?難怪四公子不要。”
他眼中突然現出了恐懼之色:“莫非是四公子早已看出這畫中有妖怪,故意要我們去做他的替身,好讓這妖怪抓住殺死,他自己就好躲過了,這、這。。。”
“賀三!”楊二哥突然大喝一聲,一把揪住了賀三的衣領,聲色俱厲:“子不語怪力亂神,何況你這番話句句以下犯上,要是叫四公子知道了,別說你活不了,就連我也要被你連累。”
賀三被揪緊了動彈不得,聽到他的話,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抖抖索索地顫聲道:“二哥,我錯了,只要你不說出去,四公子就絕不會知道的。。。”
楊二哥冷冷地打斷他的話:“你跟了四公子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他的神通廣大?我早就跟你說過,在四公子身邊做事,處處要小心,你就是管不住這張嘴。你是我帶進府的人,看來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拖累死。你難道忘了上次,你奉命去濟南辦事,夜里多灌了點黃湯站在街上罵娘,回來被四公子罰的那幾十馬鞭子,難道還打得不夠慘嗎?”
“是。。。是。。。”賀三也不知是冷,還是怕,身上抖得更厲害了:“二哥說的對,我再也不敢了。我們還是趕緊把畫燒了,好趕回去交差,也早點讓四公子放心。”
楊二哥松開了抓住他衣領的手,淡淡說道:“你的狗嘴里這才算說了句人話。”
賀三呼出一口氣,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可是這畫兒總是燒不掉,可怎么辦才好?”
楊二哥蹲下來添了一些枝條,又撥弄起了火堆,火燒得更旺了,紅紅的火舌跳躍著似要沖天而起。
過了半晌,他輕嘆一聲:“我這次換的是桃木枝,小時候在家鄉曾聽老人們說過,桃木枝有奇效,也許能成功吧。”
賀三又展開手中的畫卷看了看,嘆道:“說實話,這畫兒還不錯,畫得怪好看的,要是拿去壓給當鋪,多少還能撈回些在窯子里鬧下的虧空。。。”
他話未說完,楊二哥不耐煩地喝道:“別羅嗦了,快把畫拿過來。這鬼天又開始飄雪了,你想在荒郊野外過夜嗎?”
“是,是”賀三的圓臉上突然堆起了笑容:“我信二哥的,這次必可成功了。等辦完了這鬼差事,長安城中的羊肉泡饃真要熱熱的來一大碗。”
他說著已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楊二哥接過畫卷,伸手便往火堆里遞過去。
“住手,住手,快住手。。。”突然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身后一疊連聲響起。楊、賀二人吃了一驚,詫異地回頭,只見不遠處、風雪中一個又高又瘦的人影正快步跑來,這人是那樣驚慌,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面前。
這人一步跨進了亭中,顧不上喘氣,劈手便奪下了賀三手中的畫卷,小心地展開,細細看了幾眼,臉上便露出了狂喜的笑容,激動得連聲音都在顫抖:“果然是、果然是。。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楊、賀二人面面相覷,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
眼前這人二十多歲,面孔斯文秀氣,穿著一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頭上只束著一根青布發帶,背上一個大包袱竟然有兩三個補丁,一看就是個貧寒書生的模樣。
這人衣衫單薄,頭發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嘴唇凍得青紫,站在火堆旁也禁不住瑟瑟發抖。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一雙眼睛只全心全意望著那幅畫,就連站在身邊的兩個人也似全未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