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46 忘卻錄音2

天色陰沉,好似準備下雨。距離不知為何曠課三天的高川同學再次上學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為了便于跟蹤好友森野,咲夜穿上老土的運動外套,還戴上了父親的鴨舌帽。這樣一來,就算是熟人,也不一定能輕易認出自己吧。

森野上了公共汽車后,咲夜和她只隔了一個人,也上了同一輛公共汽車。就這樣一直坐了三個站,尾隨她到了城市西區。

西區一直以來都是輕工業工廠的聚集地,因為被政府的經濟開發計劃忽略,商業并不興盛。雖然馬路和房子的規模和樣式與市中心并肩,可是因為居民不多的緣故,反而顯得空曠冷清。這一點在森野拐進居民區后的小道時就愈加突顯出來。

過了一會,咲夜發現路上只剩下自己和森野兩人。出于緊張或者謹慎的緣故,森野不時會往后瞧,咲夜不得不拉開距離。每當意識到森野要回頭了,她立刻藏在轉角后,好幾次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結果完全沒有。

小道走到盡頭就會看到被鐵絲網隔離起來的舊廠房,一看就知道沒再開工了,露天堆積有大量的鋼鐵廢棄物,還有幾臺生銹的機械,就像個垃圾處理處。幾根野草頑強地鉆出水泥地面,偶爾出現在眼前的幾棵樹木也在陰霾的天空下打蔫。

沒有人影。

一處廠房的門外有三輛面包車。

森野輕車熟路地拉開鐵絲網邊沒有上鎖的小門,直到目睹她進入那間廠房,咲夜才輕手躡腳地往里走。她感到不安,可是探究森野的秘密和拯救好友的決心,讓她義無反顧地前行。

遠遠繞開正門,咲夜找到可以從外部窺視那間廠房的窗戶。整整一排窗戶都被人從里面打上木條,糊上報紙,可是有一處玻璃曾經被打破,尚未修好,雖然用報紙糊上,但卻沒有木條。咲夜學電視里演的那樣,用口水打濕報紙,輕輕戳了個洞。

從指頭大的洞里窺視到的場景令人震驚。

地板和墻壁上都用紅色畫滿亂七八糟的線條,地板上最中心處的圖案還有跡可循,可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東西,初看上去只覺得絕望、恐怖、惡心,宛如一個巨大的屠宰場陳列眼前,四處都是半干涸的血,被挖出的內臟,斷裂的肢體,非人的頭顱,如同格爾尼卡的抽象畫。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那些巨量的紅色真是血液,明明沒有看到這些東西時沒有任何感覺,可是親眼目睹時,咲夜被一股濃重作嘔的腥味熏得無法呼吸。

十二個穿黑色長袍,手中拿著像是儀式用具的人站在那里,沒看到森野。直到第十三個黑袍人從視野外走進來,咲夜才從她的身高和動作上猜測,她就是森野。

沒有人說話,詭異的沉默如黑暗籠罩著場地,就連光線也無法穿透其中的森寒。

一伙穿夏季制服的帽子男陸續進入視野,他們將六個油桶按照某種規律放在地面的圖案中。在他們放下油桶的時候,幾個油桶里傳來劇烈的拍打聲。里面究竟藏著什么?咲夜蒼白著臉想。答案很快揭曉,帽子男打開油桶的蓋子,兩個男性,一個女性,總共三個成年人忽地鉆出頭來。

他們大聲哭泣,咒罵,哀求,希望這些詭異的人放了他們,這股絕望的噪音讓咲夜難以忍受地按住耳朵,幾乎不敢再看,也不敢想象他們曾經經歷過什么,將要經歷些什么。

沒有人回答他們,這些叫喊的大人們如同處刑前的豬仔,習以為常的殺豬人根本不會有興趣在宰殺前跟它們說話。那些人只是圍成一圈盯著油桶里只能露出一顆頭顱的人們,漸漸一直的呼吸聲似乎在吸食他們的絕望。

“不……不要殺孩子,孩子是無辜的。放過他們吧,求求你,放過他們!”大人們口中的哀求饒恕的對象由所有人變成了自己的孩子。

還有孩子?咲夜絕望地看向另外三個油桶,那里沒有人頭冒出來,也沒有任何動靜。那里面裝著孩子?死了?還是昏迷著?

咲夜覺得心中被一種粘黏黏的黑色物質堵住了,她完全無法分辨自己激動的情緒究竟是悲哀還是憤怒,她無法出聲,手腳都在冰冷中麻痹。

這就是儀式,邪惡的獻祭。

直到牲畜們哭得聲音沙啞,幾乎失去神智,耷拉的腦袋再看不到任何生動的表情,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處刑開始了。

森野就在那里,她是第十三個黑袍人。咲夜聽到心中的聲音這么說著。她沒有再看下去,只是抱著腿坐在地上,仿佛將要埋下去般低垂著頭,倚靠墻壁,背對著里面發生的一切。

無論是逃跑還是打電話都無法做到,被一種無力感剝奪了。

有異樣的紅光在房間內膨脹,幾乎要穿透墻壁和玻璃,仿佛里面有一團熾熱的火焰在燃燒。

祭品發出沙啞恐懼的尖叫,其他人則開始歡呼起來。咲夜被一種摻雜了絕望的情緒促使著,努力掙扎著,為了要親眼目睹最終一幕而抬起頭來。

宛如燃燒的光和影,像是被勁風鼓動般搖晃起來。其中一個影子膨脹起來,沿著墻壁攀升,蔓延到天花板,長出翅膀、四肢和頭顱,恍如生命。它只有影子,卻幾乎籠罩了整個空間。人們不得不在它的腳下匍匐,就連搖曳的光芒,似乎也是因為它的呼吸而顫抖。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從世界上消失了。

咲夜透過窺視孔,看到它猙獰的表情。

它也透過窺視孔,看到咲夜臉上的驚恐和絕望。

嗖的一下,沿著視線交匯的通道,巨大的異形之影化作灰色的霧氣朝她撲來。

咲夜連躲避的想法都沒來得及產生,胸腹之間就升起劇烈的灼痛。

她倒在地上抽搐,耳邊隱約傳來憤怒的吼聲。

“不!”

“怎,怎么會這樣?”

“它逃走了!你們不是說拘束式萬無一失嗎?”

“狗娘養的!快給我出來!你不是要祭品嗎?在這里,吃掉他們!”

充滿怒氣的腳步聲走到窗戶邊。

“這里有個洞,拘束式被破壞了!”

“一個節點才有一次機會,把它給我找出來!”

隨后,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打斷了憤怒的呼喝。咲夜的意識開始模糊,可是她仍舊聽得出來,是那些祭品們在慶幸自己的劫后余生。他們沒死?太好了。

“獻祭不完全,它跑不遠,肯定是寄生到什么人身上了。這里有更合適的宿主!”

“就在附近!給我找,全都給我去找!”

一陣忙亂的腳步,人們跑出廠房。

咲夜的頭腦不怎么清醒,本能想要逃離此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她聽到自己的靈魂在無力哭泣。迷茫中,有一個身影浮現在腦海里,似乎撲進她的懷中就能得到安全和撫慰。

是媽媽。已經死去的親生母親。

媽媽,媽媽,媽媽!咲夜呢喃著。

似乎呼喚起了作用,神智開始清醒。她看到自己腳下的影子宛如被注入生命般自行活動起來。它站起來,變成那個日漸模糊的女性。

待她激動地看清母親的臉,不由得腦袋里澆了一盆冷水。

的確是母親的五官,可卻是冰冷的,無機的,仿佛用白色水泥澆筑的面具,內里藏著一個怪異殘忍的生命。

房間中散發出來的氣味讓咲夜升出一種難忍的饑餓感。

有一個聲音在對靈魂述說。

必須吃掉他們。

咲夜下意識知道“他們”指的是被埋在油桶中的人們。

里面不僅有從未見過的大人和孩子,還有某種美味填充在油桶中。

那是為了喚來惡魔刻意調制的佐料。

用佐料和人體精心制作的菜肴。

明明知道不能那么做,可是咲夜無法制止靈魂的騷動。頭腦依舊昏沉,因為饑餓更加昏沉,不自覺發出進食的指令。

由咲夜的影子變形而成,披著母親外殼的怪物,再一次變成影子,從拇指大的窺視孔中鉆回房間,在咲夜絕望的目光中,將正因為逃過一劫而幸福落淚的祭品們吞沒。

不,不要,不要啊!她發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連聲音也無法發出。明明只要堅持,只要壓抑痛苦,或許就能拯救什么人。巨大的悔恨讓她無法流下淚來。

連同油桶一起,祭品在黑影中翻滾擠壓,被粗暴地嚼食,不斷濺出的血水和殘肢。

飽食的滿足感。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咲夜覺得自己就像遇到海難的乘客,昏迷在海浪里,被一波攘著,隨波逐流。

當她再度清醒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在距離自家不遠,橫穿馬路的天橋上,頭上的鴨舌帽不知何時掉在某個地方了。

她渾渾噩噩,明明似乎連內臟都在發熱,卻不知道為什么,不由自主緊緊抓住運動外套的衣襟,如同無法抗拒冬日徹骨的嚴寒。

他們是被我殺死的。

心臟被揪緊般痛苦,幾乎要落下淚來。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在陰霾和寒冷中注入一絲火苗。

“咲夜?”

她回頭,意外看到了高川同學。被那詫異卻在意的目光注視著,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得救了。

所有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吧?都可以忘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