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268幕間死亡(二)
正文268幕間死亡(二)
收留我的這所醫院占地面積十分寬廣,在地形上大致分成兩片:一半在平地上,另一半的地勢徐徐升高,形成一處肥矮的山包。最高處有一座塔形建筑,塔頂距離低處將近一百公尺。我所在的醫療區只是病院中的一小塊功能設施,除此之外,還有員工宿舍和病人宿舍,一座具備小影院功能的圖書館,以及一座鍛煉和復健器材齊全,內建有小型球場的健身房,院方甚至在山包和平地的交匯帶開墾了一大片農田,挖了好幾口水井,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其中勞作。
我專門打聽過,那些勞動人員有醫院的員工,也有外聘的雇員,不過有大約一半的人是這家醫院的病人。這些病人身體上沒什么問題,都是心理和精神上的毛病,讓他們整理農田和花圃不僅是人盡可其用,也是作為一種治療方式。
我能夠接受這種說法,因為在專門的書籍有過相關的解釋,這種做法相當經濟實惠,但又行之有效。不過我在這里提到這件事,并非是為了證明這里是多么無害善良,反而,正因為我接觸過這些病人,所以才發現了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
在和這些患上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患者接觸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的病情程度上并不嚴重,至少他們比真江的情況要輕微得多,大都是癡呆或者輕度的人格障礙,沒有表現出令人恐懼的癲狂,也不具備他人的攻擊性,一天中有一半的時間能夠很好地和他人交流。在我看來,他們就算在社會中生活,也不會給他人帶來太大的麻煩。
除了這些精神病患者,還有其他身體上有著各種各樣毛病的普通病人,從輕度的發燒感冒到患上癌癥之類的絕癥都有。他們通常往返于醫療區、庭院和宿舍三者之間,偶爾也會選擇在農田、圖書館和健身房中工作,這個病院中各個設施的基層管理者大都是由他們擔任的——并非全職,而是作為一種打發時間和娛樂的兼職方式,每當問到他們,他們會異口同聲地回答,自己是病人,而并非院方的員工,干這些工作是自愿性質,不會得到任何薪水。
如此一來,在這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中,病人的數量、狀態和人口流動自然都令我感到十分不自然。
無論是身體有恙的病人,還是精神不適的病人,他們在這所病院中擁有同一個相同點,那就是沒有人能從這里出去。他們對于這樣的生活也不能提出抗議,因為所有人在入院之前就已經簽署過相關的合同。
在蘇醒的第三天,我就看到了那份屬于我的合同。上面簽名的字跡就連我也分不出真假,還按上了手印,只是在我的腦海里并沒有簽署合同的相關記憶,而且在合同的生效日期處,寫的是1988年,也就是說,我在這里已經住了十年。
關于我剛來到病院時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孤兒這一點,能夠得到十數人的證明,從他們的語氣和神態中找不出半點破綻,好像我真的失憶了一樣。當他們得知我失憶后,也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
“你老是失憶,高川,這次你是誰?飛毛腿運動員還是潛伏的間諜?”他們這么說到,“雖然那個游戲很有趣,但你總是這樣的話,永遠都不可能出去了。”
沒錯,我在這次重傷之前,在他們的口中是個雙腿殘疾的,患有偏執型人格障礙與被迫害妄想癥的精神病人,是病院的“老人”了。
這些人也許是在演戲,也許被催眠過,但不能不說,如果我真的失憶了,那一定會被他們的言行舉止帶入“精神病”的身份中。然而,我能夠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我擁有真正的令人難以忘懷的記憶,我牢記著自己的使命,無論是誰處于什么目的設下這個圈套,都不能讓我產生半點動搖。
之前提到出院。入院合同很嚴格,但在理論上是有被批準外出的可能。員工方面尚不清楚,至于病人方面,只要病人自己有這個意愿,病人親屬提出正式的申請,由主治醫生開出證明,滿足這三個標準,再經過一些細節上的磋商,那么病人就能離開這里。然而,事實上,包括員工在內,我在這所病院的兩個星期內并沒有見過和聽說過有誰真的出院了,并且也很少聽說有人離開這里。
我一直關注病院的正門,在兩個星期里,這扇足以讓一輛重卡車通過的大門只打開了一次,甚至不清楚到底是來了什么人。
在更多的時候,這個不知座落在何處的病院是全然封閉的,沒有監視用的哨塔,但是高達十米的深色水泥墻以及圍墻上的電網散發出幽閉、森嚴又殘酷的氣息。
這樣的環境當然不免讓人產生自己被關押監禁的感覺,我試探過一些病人和員工們的口風,不過他們似乎并不在意,早已經習慣或麻木。的確,排除實際的監禁措施不提,這里的生活寧靜平和,沒有紛爭和煩惱,時間就這么慵懶地,不疾不徐地流淌,一旦習慣就會讓人產生希望能夠永遠這么下去想法。
我做過許多試探和猜測,但至今仍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個病院屬于網絡球、末日真理和黑巢的哪一方。盡管如此,龐大的面積,繁雜的設施,似松實緊的規矩,莫名其妙的病歷,和神秘兮兮的人們,一切看似平和,卻充滿疑惑和怪異,用小說中的話語來說,就是“仿佛隱藏著重重黑幕”,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個十分正常,和任何地下勢力或政府組織沒有任何牽扯的私人福利機構。
這里的醫生盡責盡職,和病人們的相處也沒有任何不愉快,但這并不能消除我內心深處的警惕感。盡管沒有證據,但我甚至認為,不僅是那些和藹的醫生,就連同一處境的病人,都有圖謀不軌的監視者偽裝其中。
若我還是魔紋使者,要逃出外面自然不難,然而如今的我,不過是雙腿殘疾的普通人罷了。
盡管如此,我仍舊是高川,我仍舊記得自己所肩負的使命,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能感受到體內的異質。
能聽到依稀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述說,右眼如同心臟般鼓動。
是江,它就在身體的每一處細胞中,就在奔騰的血脈中,就在螺旋的DNA中,就在沉睡的線粒體中。
它讓我屏除絕望,富有耐心,堅信在1999年末日到來前,自己一定能夠遭到機會逃離此處,甚至找出這個病院所隱藏的秘密。
我的恢復速度快得驚人,蘇醒的一星期后就開始復健運動,兩個星期后,主治醫生阮黎判斷我已經能夠照顧自己,就允許了我的出院申請。
阮黎不僅是我的主治醫生,同時也肩負我的監護工作,她親自將我帶往宿舍區。
員工、普通病人和精神病人的宿舍區是分開的,在位置上構成一個鈍角三角形,三角形的中心是一個擁有小型噴水池的小花園,如果沿著開辟出來的正式道路步行往返任意兩個宿舍區,都不會少于三分鐘的時間。
從老遠的地方就能看到紅磚砌的宿舍樓。樓房斑駁的墻體顯得有些老舊,一側蔓延著蔓藤類植物,但感覺上仍舊很結實。從外面看一共有三層,每層十多個房間。阮醫生推開正門時,門軸轉動發出的咿呀聲,以及門內稍微陰暗的光線,讓我不禁生出一種迷離的情緒。那飛舞在漏光中的灰塵,淡淡的潮氣,陽光和消毒水混合般的氣味,踏入時光線和溫度的轉換,既視感如潮水般撲面而來,就像是自己真的曾經在這里生活過一般。
身后發出響聲,大門自行關上了,光線又暗了一些,仿佛置身于黃昏結束前的一刻。從側邊的窗戶,以及側上方的小窗漏進的天光反而更加清晰了。錯落有致的光柱中,無數的微粒在飛舞,讓人覺得有些臟亂,但實際上,木質紋理的地板、窗臺和墻壁都很干凈,如果不是十分偏僻的角落,都無法讓手指染灰。
從前方的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一名清潔工打扮的肥胖男性推著拖把跑出來,他從外表來看已經將近四十歲了,臉上卻掛著童稚的歡笑,嘴里發出嘟嘟的擬聲,仿佛沒有看到我們般,一下子就從身邊沖過,轉身就奔上樓梯了。
“他是病人?”我向阮醫生詢問。
“是的,情況比你好許多。”阮醫生毫不掩飾地說。
不過我倒是覺得這話應該反過來說。
“醫生不應該對病人說這種話吧。”我說。
“一般來說,的確如此,不過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在意吧。你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盡管你會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雖然你很快會拋到耳后,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你是情況特殊的病人,無論自己的感覺如何,了解多少知識,都不要忘記這一點,不要被自己的聰明給欺騙了。”阮醫生當著我的面,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女士煙點燃了,“我喜歡這里,因為抽煙不會被抓包。”
我抿住嘴巴不發一言,她說這番話時完全看不出是別有用心,還是真的認為我是個精神病人。若在剛醒來的時候,她這么對我說,我一定不往心里去,然而呆在這里的時間一場,我發現自己開始習慣這種說法了。我每天醒來和睡前,都會提醒自己,這是敵人的陷阱,盡管如此,我發現這些話總會在某些時候,尤其是夜深人靜時,突兀地從心底跳出來。
我很害怕,是否有一天會如他們所愿,認為自己是個精神病,而那些銘記在記憶中的人和事,那些刻骨銘心的愛與恨,不過是一場只出現在腦海中的虛幻。
同樣的,我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反復出現,證明它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不斷加強,這代表我越來越在意。我很害怕,害怕是否有一天,我會變得不像自己。
如果我所在意,所深信的一切被自己否定,那么我還剩下什么呢?
這一定是比死亡還要令我寒意徹骨的恐懼吧,盡管我害怕恐懼,但是這里的干擾總在經意和不經意的時候向我襲來。
我告訴自己,高川,你得堅強起來,也許有人能殺死你,但沒有人能夠擊倒你,因為無關乎,而是來自于心靈。
如果眼花繚亂,就低下頭別看。
如果聲色嘈雜,就抱持沉默。
如果有了動搖,就更要堅定前行。
“沒關系,高川,你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在心中對自己說。
阮醫生瞥了我一眼,吐了口煙,起身朝二樓走去。
我從殘疾人通道上到二樓,就看到肥胖的精神病男人推著拖把,發出嗚嗚的聲音在身邊跑進打開房門的房子,又跑出來,轉過身子朝我們跑來,繞著我們轉了好幾圈。
“阮,阮——”他一臉傻笑,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地對醫生說:“我,我,開火車。火車,嗚嗚嗚”
阮醫生摸了摸他的腦袋,他裂開的笑容更大了,轉頭對我說:“高,高哥哥,你,你,今,今晚,goodnight,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
笑聲變得好似沉在水中一般渾濁。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眼花了,還是先入為主對他產生了惡劣的印象,似乎有那么一刻,他裂開的嘴巴幾乎到了耳根處,那傻笑變得令人脊背生寒的詭異。當我回過神來,他以及別過頭去,推著拖把跑開了,留下走廊上一條長長的水印,就像是有軟體動物爬過一樣惡心。
二樓的走廊不像下邊那么冷清,不少房間的門開著,電視的聲音,收音機的雜訊,大聲的朗讀,嬉鬧和笑罵混淆在一起,說不清是熱鬧還是嘈雜。有病人在走廊上來回走,好似在深思,但我一眼就知道對方根本毫無目的,只是這么走著。也有病人在靠窗的位置曬太陽,一位老婦人坐在敞開的門口處,雙手空空,卻做出打毛線的樣子。
很多人干著自己的事情,仿佛根本沒看到我們,最終還是我們從旁邊繞開。
三個比我還小的女孩聚在房間里玩積木,當我經過朝里望時,和她們的視線交匯在一起,我驚異地發現她們看上去有些面熟。
八景?咲夜?瑪索?我內心浮現這三個名字,連忙甩頭,再端詳她們的時候,就發覺并不相似了。
你在干什么呢?高川我用力捏了捏鼻梁,幸好阮醫生走在前方,沒有看到我的失態。我不得不在意那三個女孩,但是我認為,這同樣是一處陷阱。
是的,我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因為是陷阱,所以才會在意。
不止這些人,說不定就連這里的空氣中也隱藏著某些讓人產生幻覺的成份。
我所看到,聽到和感覺到的一切,都讓我無法喜歡這樣的環境,但是我的房間就在這,走廊盡頭的“214”號房。
阮醫生站在一邊,示意我親自開門,她這么特地明示,顯然抱有某種目的,不過我沒有反抗,推動輪椅來到門前,試探著握住門把手。
沒有異樣的感覺。
扭動把手,向內推開,隨著門縫的擴大而擠入眼中的風景好似敞開懷抱將我擁抱。
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
油畫以一片樹林為背景,有一只烏鴉和一個躺在地上的女孩。女孩安靜得毫無生氣,臉正對著我,但被垂落的頭發遮擋,五官若隱若現,因為看不清楚,所以感覺熟悉而又陌生。烏鴉站在女孩的脖子上,嘴里叼著一只眼球,雖然側著頭,可是那只眼睛卻格外栩栩如生,直勾勾盯著我。
一瞬間,我的胃部好似翻攪起來,一股酸液從喉管里涌上。我下意識捂住嘴巴,回過神來時,被汗打濕的內衫令身體發寒。
這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不對,這是敵人的陷阱,所以那個女人才特地讓我開門。
“還是老樣子。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將它掛在這個位置,很不舒服吧?我也覺得不舒服,所以我很討厭打開這扇門。你記起來了嗎?這是你自己畫的,我們警告過你,這幅畫對你的病情沒有半點好處,可你就是不聽。就算把它拿走,你也會重新畫出來,再次掛在這個地方。”女人平淡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那么,受了這個刺激,能想起一點東西了嗎?啊,讓你開門還有另外一個目的,我知道你不覺得自己是病人,不過在看到這幅畫后,多少也該承認一些了吧?”
我無法忍受她的刺激,用力推著輪椅進入房間,用力將門摔上。
我大聲呼吸,用力干嘔,好似要將體內某些變異的惡質嘔吐出來。
夸克?真的是夸克?為什么這個場景會出現在這里?我記得很清楚,這是本應只存在于我的腦海中的場景,我從來都沒將它畫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