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體高川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仍舊浸泡在淡黃色的調整液中。他說不清自己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個無法回憶起來,但總覺得十分漫長的夢。這個夢讓閉上眼睛之前,從那遙遠地方傳來的感覺變得十分模糊,不過,他十分確定,那絕對不是錯覺,大概正是因為產生了那樣的感覺,所以之后自己才會沉浸在那無法回憶起來的夢境中吧。記憶和時間的偏差讓義體高川就像是剛睡醒的普通人,可是,這本就不是會在義體身上發生的正常事。視網膜前懸浮著數據界面,時間比閉眼之前過去了半個小時,正值深夜時分。實驗室中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人,只有設備的指示燈有規律地閃爍著。實驗室沒有開啟專門照明的燈具,設備指示燈閃爍的光彩擴散開來,就好似整個空間充斥著流光溢彩的霧氣。
在朦朧又迷幻的光芒中,設備和就此投下的陰影,都好似活化了一般,別有一種迷離的氣氛。
義體高川的右眼還有些干澀,在交還桃樂絲的右眼后,就被近江于第一時間被安置在手術臺上,植入了某種義眼。關于義眼的技術和性能,他一無所知,不過近江顯得有些興奮,粗略提起過,這只義眼是她基于統治局神秘技術,以極端特性為目的設計出來的產品,而且是僅有一個的試驗品——因為網絡球并不支持這種設計理念的義肢裝備,對安裝者的危險性過大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即便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可是真正可以發揮出這種裝備的人并不存在,至少。在網絡球中不存在,從技術層面上的許多特性來說,真正合適它的主人,并非人類,而是在統治局遺址中居于上層地位的素體生命。
素體生命那奇特的生命形態,可以完美地融合近江設計出來的這顆義眼。或者說,參考素體生命在戰斗能力上的那極富個性化的特點,這顆義眼可以說,是專門為了給素體生命提供第二種戰斗能力而存在的。
網絡球并不具備可以裝備這顆義眼的人,但是,義體高川卻可以,因為,負責維持高川生命的身體部分,有百分之六十被義體化。雖然從人格上自稱為人類,但是,其生命形態,卻更近似于素體生命。義體高川的左眼在少年高川分離出去之后,就已經徹底變成了普通的眼睛,不僅不再具備那獨特的紅色,比較之普通人的正常眼睛,更是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問題。就連在裸眼下的正常視物能力都無法達到合格水平,形容起來。就好似一面破碎了,卻險險沒有散開的鏡面。
連右眼也失去之后,義體高川已經無法僅僅通過肉眼進行戰斗了,雖然還有連鎖判定可以無死角地觀測五十米范圍內的景象,但是,這個距離相對于肉眼來說。實在太近了。面對這樣一個有需求又在理論上滿足移植義眼要求的實驗體,即便是自稱“高川的妻子”的近江,也難以按捺心中的迫切。
義體高川在移植完成后,醒來過好幾次,但是。義眼、義體和腦硬體之間的適配和整合過程,并沒有讓他可以支持清醒太長時間。雖然沒有特別的痛楚,但是,那種生澀的感覺,卻讓人打心底感到難以忍耐,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得不轉入不等時間的昏睡狀態。即便如此,在上一次清醒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來自于極深遠之處,超乎末日幻境位置概念的模糊資訊,仍舊不會讓他錯認為是移植義眼之后的副作用。
如今一個人仔細反芻那種感覺,倒像是上一個高川死亡時,所身處的那個龐大虛無空間的感覺——那個空間,并非末日幻境,當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卻同樣位于以超級系色為中樞,由末日癥候群患者的人格意識構筑出來的精神世界中。在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義體高川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似乎從未聽說過,卻覺得就是那么回事的名詞:虛數空間。
在繼承了上一個高川那橫跨“現實”和“末日幻境”的復雜記憶資訊后,虛數空間雖然是一個新名詞,卻讓義體高川直覺沒什么可以提出疑問的地方。單純以直覺來說,義體高川覺得,那就是個超級系色和超級桃樂絲聯手阻擋“病毒”侵蝕末日幻境的基礎。
不過,伴隨“虛數空間”這個名字,傳達到義體高川直覺中的資訊,讓他不得不正視一個正在發生的可能性——超級系色和超級桃樂絲已經無法維持封印了,虛數空間正在被“病毒”侵蝕,而且,速度很快。不久之后,“病毒”以完全的姿態參與到末日幻境的戰爭中,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義體高川的腦硬體飛速運轉,右眼的生澀感逐漸變得微乎極微,他嘗試調動這只義眼的能力,雖然近江沒有過多對這只義眼進行解說,不過,腦硬體的聯動立刻就在意識的調動下,完成了功能性的對接。和過去一樣,三維立體的全身像在視網膜屏幕中呈現,遵從意識進行三百六十度轉動,針對身體狀態的自檢啟動后,大量的指向箭頭和相關數據標注在這個人體模型上。經過近江的調整,義體的狀態,除了眼睛部分,已經完全處于最優化的巔峰,左眼的性能和過去相比出現大幅度降低,不過義眼的轉入,讓降低的戰斗力再一次有了爬升式的提高。
總體數據量比過去多了將近一倍,但是,呈現和歸納的方式和過去有了些許區別,單從檢索和調用的效率上,反而比過去有了一定的提高。義體高川不覺得奇怪,近江那與眾不同的神秘,本就讓他相信,她有辦法干涉到義體和腦硬體的運作,再加上如今桃樂絲的回歸,如果兩者之間進行了交流,將義體和腦硬體的功能進行升級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更龐大也更細致的數據量并沒有讓腦硬體感到吃力。義體高川反而覺得,在原生大腦和腦硬體的聯動與純數據化分析效率上,比過去更加流暢,盡管沒有實踐最大負荷的運轉,但是,義體高川相信。結果同樣會有所提高。義體高川活動著各個關節,從輕微的反饋中,就已經可以感覺到,如今的義體相比起過去的義體,就如同加上了航空級別的潤滑油一般。因為效率的提高,和數據的增加與深入,細微控制的程度得到了顯著的加強。即便還沒有進行能力測試,但是,完全可以判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腦硬體能力的自身神秘,也得到了相當大的增強。
連鎖判定也好,偽速掠也好,沒有腦硬體的話,就不可能強大到曾經表現出來的那般。腦硬體并非這兩種能力的基礎,但卻是必不可少的增幅插件。盡管在理論上,對原生大腦的開發,足以實現和腦硬體媲美的處理能力。但是,義體高川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天才。所以,即便腦硬體無論從什么方面來說,都顯得極為神秘,但對自己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
沒有義體和腦硬體,自己大概會在逃離統治局遺址前就死掉了吧。義體高川想著。突然身旁有微微的震動傳來,艙室內的液體迅速減少,流動的聲響對普通人來說微不可聞,但是,對于敏感的義體來說。卻如同靜夜中的蛙聲那般清晰。
在調整液被徹底抽離之后,艙蓋自行打開了,義體高川剛走出去,就注意到實驗室的大門已經開啟。有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在那邊,肉眼所無法看清的輪廓,在義眼中卻格外清晰,大量的數據針對這個輪廓進行標注,包括姓名、體格和強度之外,還有神秘性的評估,不過,此時此刻,這項數據完全是問號。更重要的是,有一個總結性的數據著重標注出來——戰斗力:5000以上。
“桃樂絲,終于見到你了。”義體高川感慨萬千地說到。從上一個高川到自己,所經歷過的冒險中,無不穿插著桃樂絲的痕跡,可她就像是一個無時無刻存在于身旁,卻難以觀測到的幽魂。和上一個高川最后記憶中的她,如今的她在外表上有著相當多的區別,可是,“她就是桃樂絲”這個概念,卻是深深扎根在義體高川的腦海中。
如此真真切切地看到桃樂絲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義體高川卻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有一點他是十分確定的,這個女孩對自己而言,是無比重要的親人。即便經歷過種種的世間變幻,即便她的出現,在自己這有限的人生中,就如同一場充滿驚訝的意外,但是,此時此刻,排除復雜激蕩的情緒之外,還有一種打自心靈更深處滋生出來的平靜,宛如將自己的靈魂分割成油和水那般層次分明的兩個部分。
平靜的水面上,漂浮著沸騰的油,最終,兩者匯聚成一種溫暖的親密,那是沒有任何突兀感的,不因為任何外在而產生變化的信任。義體高川在這個時候,還有余力去思考,對于另一個高川來說,“江”是不是就如同桃樂絲一樣的存在呢?自己此時所感受到的一切,是不是,當另一個高川面對“江”的時候,也會生出同樣的感受呢?
不需要歡呼,也不需要寒暄,更不是久別重逢,因為,站在面前的,不是外人,不是朋友,也從來都沒有真正分離過,就如同對咲夜和八景,不需要做這些多余的事情一般,義體高川由衷而平靜地笑了笑:“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阿川,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了。雖然出了點意外,但是,鋪墊最終還是完成了,最終的計劃將要開始。”桃樂絲走進來,同樣沒有任何算計的尷尬和久違的生疏。義體高川十分清楚,對她而言,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并非是一意孤行,而是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判斷、磋商和調整之后,所得到的結果。“高川”并非不知情者,而是真正的參與者和執行者,自己的存在,對于整個“高川”的概念來說,雖然并不渺小而孤立,甚至可以說特殊。但的確也只是一個可以接受,愿意接受,也必然選擇接受的“過渡性高川”罷了。
從高川意志的層面上來看待自己所經歷過的一切,不過就是自己對自己的苛刻要求而已。所以,即便桃樂絲用一副“兩人都是當事人”的口吻說話,實際也就是這么一回事。即便不清楚最終計劃的細節。義體高川也覺得自己沒有借口推脫,自己本就應該承擔的職責。
在桃樂絲還想說點什么之前,義體高川已經走上去,將她擁抱在懷中。桃樂絲的身體沒有任何生疏的表現,對于這個擁抱,她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也不覺得是什么應該吃驚或抗拒的事情。義體高川感受著懷抱中的實體觸感,桃樂絲的這個身體正如同它表現出來的年歲一樣,柔軟、溫暖。是活生生的。這個印象,對于上一個高川遺留下來的記憶資訊是一個強烈的刺激,義體高川不由得流下淚來,這個女孩在“現實”里,已經變成了被稱為“超級桃樂絲”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子,什么狀態的“東西”呀。
即便是在末日幻境中,但是。從精神層面上表現出來的人形,多少意味著她內心深處的意識形態。還保留著人類的姿態。此時此刻,即便只能在這個世界中,才能如此真實地擁抱她,感受她的存在,也讓已經讓義體高川感到自己至今為止所積累的壓力和痛苦,都得到了釋放。
“如果……如果可以早一點的話……”義體高川哽咽地說。雖然明明知道,即便是如今的擁抱,也是度過了無數難關之后才能得到獎勵。想要早一點實現拯救,例如在當初制造血清的時候,就一次性成功之類。是一個早就被“既成事實的過去”所判定的妄想。即便,擁有著腦硬體這般邏輯而冰冷的運算器,他仍舊不禁去想象那不可能存在的可能性。
“別哭了,阿川。”明明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身軀,但是,桃樂絲卻如同姐姐般,抱住義體高川,輕輕拍打著他的背脊:“那么大一個人了,撒嬌多難看呀。”
“我,我才不是撒嬌。”義體高川忍住哽咽,想要嚴肅一些,但又不禁破涕為笑,因為,可以見到這個女孩樣子的桃樂絲,的確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雖然在過去高川的記憶資訊中,殘留著不同的女孩樣的桃樂絲的印象,但是,真正在自己存在的時光中,卻不存在那樣的記憶,未免讓人感到一種殘缺,如今,遺憾多少得到了彌補。
“看來腦硬體果然沒能讓你發生太大的改變。”桃樂絲平靜地說:“在計算中,你會保留這種感性狀態的幾率,連百分之一都不到。”
“果然是這樣,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保持完全理性的狀態,但是,我內心中的火熱,是不可能被區區一個腦硬體抹殺的。”義體高川這么說的時候,臉上掛著自豪的笑容,盡管,他明白,在計劃中,一個保持終極理性的義體高川,有可能才是更好的選擇。而產生這么一個終極理性的自己,也是“高川”本身所贊同的。不過,就義體高川來說,他并不覺得,那是多么必要的狀態。
義體高川在決定不惜冒著人格意識層面上的危險,也要強行壓制腦硬體,取回感性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去面對桃樂絲和系色的責難,以及陡然提高的計劃難度,以至于計劃失敗的可能性。他十分清楚,在那個時候,面對概率極低的情況,仍舊做出這個決定的自己,究竟充滿了何種的覺悟。
然而,實際面對桃樂絲時,想象中對方的抱怨和責備并沒有到來,甚至一點驚訝的情緒都沒有出現。更像是,即便只有極低的幾率,即便花費精力動了許多手腳,設下種種限制,桃樂絲也更傾向于,“植入腦硬體的高川最終不會成為終極理性化的行動機器”這樣的結果。
“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桃樂絲說:“雖然原因很復雜,也出現了一些不再意料中的事故,但是,總體而言,所有的意外,都必須是包含在計劃中的。”桃樂絲的語氣充滿深意,而背后的故事,想必也如她所說的那樣,復雜到幾天幾夜都難以解釋清楚吧,不過,義體高川并不在意這些,“江”和“病毒”的存在,足以讓任何想象不到的事情變成事實。
“出現了一些意外。我不知道是否在你的計劃中。”義體高川嚴肅起來,“已經死去的一個高川出現了,那個高川十分特殊,他和江……”他陡然停頓下來,因為,這同樣是一件無法全面地,細致地,說清每一個關要的事情。即便擁有腦硬體,也很難理清本應死亡的高川在“江”的力量下復蘇,這一詭異的情況。桃樂絲所說的意外,很大程度上,應該同樣是指這件事吧,但是,即便桃樂絲已經成為超級桃樂絲,即便時刻監控著自己身上的變化,是否可以解析這一情況,仍舊是一個未知數。因為,“江”本身就是一個未知數,和她相加成的結果,自然也是難以解析的。
“我知道,那個高川從誕生到死亡,都在我和系色的監控中,準確來說,其實他的出現,原本是我們覺得,有可能結束一切。但是,我們大概都判斷錯誤了。”桃樂絲皺起眉頭,對少年高川的情況,表現出一種極為矛盾的情緒,“他曾經距離成功,比任何過去的阿川都要更近,但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對他的失敗原因進行分析后,我和系色有了一個和原本的期待截然相反的猜測性結論——他雖然在表面上,是人格自然演化的結果,之后的成長,也有我們在劇本中刻意培育的痕跡,但從更深入的本質而言,有可能是‘病毒’促成的結果。也就是說,‘病毒’需要這么一個阿川。”
“那么江……”義體高川的話,被桃樂絲干脆利落地打斷了:“阿川,江是不存在的,那只是病毒針對那個特殊的阿川,所營造出來的幻象。江的存在,只是對病毒進行偽飾,以獲得阿川的認可而已。你也許會說,為什么病毒要這么做,但是,我只能根據自己的判斷做出回答,病毒是不存在感情和人性,卻擁有強烈生存本能和進化本能的東西。它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生存本能和進化本能,指導它這么做。我不清楚,最終的答案是不是這樣,但是,比起其它的任何猜測,包括‘江是真江姐姐人格殘留的影響’這個結論在內,我都更相信‘這是病毒本能’這個殘酷的答案。因為,這個猜測足以證明,阿川你的確擁有針對病毒的東西,也就是說,制造血清的可能性的確就在你的身上。因為,你的可能性,足以對病毒造成破壞的同時,又對病毒的成長和進化,擁有客觀的刺激性,所以,病毒需要江的形態,來引導阿川的成長方向。”
“你的意思是……”義體高川細細咀嚼著桃樂絲的話,“對病毒而言,高川既是毒藥,又是促長劑?”
“是的,截然相反的性質出現在同一個體上,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桃樂絲說:“這是符合理性思考的答案,我愿意相信這個答案。所以,另一個阿川的出現,是一個復雜卻又必然的事情。不過,從你現在的表現來看,倒是推翻了我的另一個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