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審視著從妄想體驗中回歸的江川,此時的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左江說過,她的妄想體驗能力可以讓江川獲得神秘,而江川的妄想世界,卻并非她的神秘,那么,此時她這副全然一新的變化,究竟是因為由她自身本質促發的,還是“江”的力量改造呢?不過,無論如何,江川的氣色看起來不錯,我便放心了。
“這里是真實嗎?”江川平靜地環視著四周,明明才過去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但她的樣子就好似與世隔絕了許久,那地獄般的妄想體驗,似乎真的讓她不太確定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妄想了,就如同我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死亡后,回歸“現實”世界一般。其實,雖然已經將病院中的一切稱之為“現實”,但至今為止,我的心中依然沒有“那就是現實”的肯定,如此稱呼它,更多只是為了和“末日幻境”區分開來而已。如果有朝一日,發生了什么事情,讓那個“現實”變得不那么現實起來,我確信自己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很久以前,我總是將真實和現實混淆起來,但是,如今我已經知道,兩者之間的界限在一定條件下會變得模糊,但卻不是全然沒有界限的。江川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切,讓我想起了自己在病院中醒來時,也是這個樣子。大概,對江川來說,妄想世界和正常世界的區別,就相當于對我來說的,末日幻境和現實世界的區別吧。如果這個末日幻境的正常世界相對“現實世界”來說,就像是一個妄想,那么,所謂的“現實世界”又是否就是真切不疑的真實所在呢?
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但是,正如同我將自己設定為江川的唯一真實參照物,我自身也把“江”設定為自己的唯一真實參照物。因為,“江”的存在徹底貫穿于我所知道的,那些不同的“世界”中,正如我的存在。徹底貫穿于江川所知道的妄想和正常中。
所以,我無法解答江川的疑惑,只能對她說:“歡迎回來,江川。”
江川凝視著我,她的眼神是如此清澈,讓人可以輕易看到深藏在其中的情緒是多么濃烈,我不由得想,當我注視著“江”時,也定然有著類似的目光吧。作為她的唯一真實參照。我成為了她此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種存在,而作為我的唯一真實參照,“江”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也同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伸手觸碰江川,她的臉上浮現一種奇異的光彩,就像是貪戀著我的溫度,抓住我的手掌,用臉頰輕輕摩挲著。發出滿足和安心的嘆息。
“我愛著主人,因為。無論身邊的一切是真是假,但是,主人卻一定是真實的,被主人所接受的我,也必然是真實的。”江川喃喃自語著。
“看來實驗成功了。”左江對我說,“如果可以得到其它編號。下一步計劃應該可以更順利地進行。要在如今的拉斯維加斯行走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中繼器的力量,是意識的力量,很容易就讓人陷入意識的迷宮,無法分清真假。虛幻和真假。不過,以阿川你為真實參照的話,這些人造人比其他人對這種力量更有抵抗力。然后,阿川只要以我為真實參照,就沒有問題了。雖然只有我們兩人也足以完成計劃,但是,擁有更多的兵力,可以省下許多工夫。”
“你的意思是,非意識行走者一旦進入拉斯維加斯就像是待宰的豬狗?”我有些愕然,雖然一開始就考慮過中繼器的威力,但是,聽左江的說法,情況似乎會更加嚴重。
“就算是意識行走者大概也沒幾個可以過關吧?”左江用手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
“關于精神統合裝置,你知道多少?阿江。”我問到。
“不知道多少。”左江攤開手,說:“我只是遵循直覺行動。真江可能知道更多,但是,你也知道,她總是很忙。”
“富江呢?”我問。
“不清楚,我們的思維是割裂的,真江的存在,就像是唯一的中樞。”左江嚴肅地說:“實際上,我連自己有多少人格都不太清楚,但是,從真江的表現來看,應該比我所想象的還要多。”說到這里,她反倒十分輕松地笑了笑,“我都不太明白自己了,我所能看到的自己,就只有屬于我的那一部分,不過,這大概就是最終兵器999之所以是最強大的最終兵器的緣故吧。”
她的話,讓我感到有些不自然。我很難形容這種不自然,不過,我懷疑左江此時的情況,和我所猜測的有很大的不同。按照我的推斷,左江是“江”的一種體現,而“江”是“病毒”的一種體現,三者之間的行動和思維應該具備比表面上看起來更深入的貫穿性和一致性。因此,左江對“江”和“病毒”應該并不陌生,其行動應該體現出更深刻的,“江”或“病毒”的目的性。
然而,左江此時的表現,卻似乎和我所設想的不一樣。這個世界和左江第一次出現的上一個末日幻境是不同的,左江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毫無疑問的適應性,讓我覺得,她是在全然了解情況之后才出現的。然而,現在看來,左江更像是以上一個末日幻境的左江為基礎,添加了對這個世界的適應性后的產物——雖然對這個世界和當前的情況沒有任何疑問,神秘力量也得到了強化,但是,她的內在卻仍舊停留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
最大的證據就是,這個世界的末日真理教雖然也擁有最終兵器,但是,如今站在我身邊的左江,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末日真理教制造出來的。她的“最終兵器999”的編號身份,只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成立,但此時從她的口吻來看,卻是完全將這個身份代入了這個世界。
如果左江的內在本質,仍舊是停留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的左江。那么,她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只限于“真江和富江等人格分裂狀態”,就顯得正常起來。問題就在于,我一直都覺得,左江應該知道更多。對自己的了解,對此時所置身的狀況,都應該比我更加清晰——嚴格來說,左江作為“江”的體現,乃至于“病毒”的體現,即便無法做到對由“病毒”所引發的一切了然于心,也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明白真相的存在。
可是,我察覺到了。左江似乎并沒有比我更接近真相,她僅僅是左江,一個獨立的左江人格而已,也許潛在能力和“江”可以扯上關系,但是,比起這層關系,她的意識和“江”的割裂更加嚴重。
正如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江”就是“江”。是潛伏在我意識和體內深處,和我結為一體的不知名的怪物。也許在某些方面的關聯,和“真江”較為緊密,但相對于“左江”和“富江”來說,除了因為“江”而聯系起來之外,沒有更表面化的關聯。
是的,在進入“現實”之前。對我來說,“江”和包括“真江”在內,更人格化的存在,是可以分開而論的。如今,我可以將之聯系在一起。但左江的表現,卻讓我感到,兩者之間仍舊可以分開而論。
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因為知道的太多,所以對許多概念都不由得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混淆。左江只是以“左江”的方式去思考和行動,也許深入本質而言,可以體現出“江”和“病毒”的活躍性,但是,她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格意識,并非是幕后導演一切的全知全能者。
那么,對左江來說,拉斯維加斯戰役又以為著什么呢?
“對左江來說,左江就是左江,富江就是富江,真江就是真江,是這樣嗎?”我試探著問道。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左江詫異地看著我說。
“那么,精神統合裝置是誰要的?”我進一步問到。
“真是奇怪的問題。”左江說:“這是阿川你想要的東西,不是嗎?真江和富江都沒有興趣,所以,才由我來幫忙呀。如果是她們兩個的話,應該會知道更多情報,畢竟,在某種意義上,最終兵器999指的是她們兩個。在末日真理教的時候,也是她們兩個出現的次數比較多。”
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富江、左江、真江的相逢,以及在當時的迷霧中,探尋出的關于最終兵器的蛛絲馬跡。的確,她們一開始,就是以“末日真理教人造兵器”的身份出現的,和“江”沒有任何關系,而“江”的概念,起因也十分單純。
來自末日真理教的干部養成所,瘋人院編號999,代號“江”,重度精神病患者,主人格“真江”,分裂人格“左江”和“富江”,號稱“最終兵器”——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她。
之后,因為真江的交換眼球的行為,才在我體內引發了一種可稱之為“侵蝕”或“寄宿”的現象,由此而誕生的東西,為了和真江區分開來,又因為和真江擁有深入本質的聯系,所以才冠名為“江”,其名取自最終兵器999的最初代號。
“江”是無形的存在,比起物質,更像是一種現象,無法被任何儀器偵測到,對它的確認,更像是一種近似錯覺和幻想的感覺,卻切實存在著。
是的,對當時的我而言,“江”是因“真江”而出現的,是“真江”最本質的東西和我結合后所誕生的產物,只要“江”還在,“真江”就不會死亡。
在那個時候,我的所作所為,并不是以“江”為核心轉動的。“江”是旁觀者,是一種危險的底牌,“真江”、“富江”、“左江”是我的妻子,也是協助者。
我想拯救什么,我去拯救什么,也并非以“江”為核心。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想法發生了變化呢?我想起來了,那是,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是因為“現實”的遭遇,以及某些不屬于我的記憶,讓我對“江”的定義發生了改變嗎?
但是,“江”因為我對它的定義的改變而改變了嗎?沒有。
我十分確信。“江”始終沒有改變,并沒有因為我如何思考,如何看待它,而發生任何變化。它仍舊是無形的,仿佛一種奇異的侵蝕現象,扎根在我的身體和意識深處。無法被任何方式偵測到。它就像是我的錯覺和幻覺,但卻又真實存在著。
死后復生改變了什么嗎?沒有,因為死后復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上一個末日幻境中,為了攻陷山羊公會的基地,擊破末日真理教的獻祭,于那個詭異的地方,已經就死過一次了,如果不是“江”的存在。大概就真的死了吧,然而,正因為“江”,所以,我又活了過來。
理論上,即便在最后被其它最終兵器殺死,也仍舊是有機會復活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的確復活了。于“現實”中醒來,就是一種復活。
也許。太過復雜的局面和現象,讓我忽略了,無論是在末日幻境還是在“現實”中,“江”一直都在我的深處,一如既往地存在著,運作著。如果。對“江”而言,末日幻境和現實沒有區別,那么,在這個意義上,其實我對自己的“死亡”概念的定義產生錯誤。才是隨后我產生一系列誤解的開始。
我從一開始,和“江”就并非從屬關系,而是共生關系。我的行動,我的意志,并非是以“江”為核心,而本就是代表了“江”的行動和意志。我其實是自由的,也不會因為這種自由而失去“江”,因為,我的自由,本就是意味著“江”的自由。
當我意識到這一切時,心中豁然開朗。
也許,去思考左江、富江、真江、“江”和“病毒”的關系,并以此為核心劃分它們的存在,判斷它們的位置和意圖,根本是沒有必要的。以這種揣摩而得出的行動,也沒有意義。
因為,我和“江”不分彼此,基于此,和真江、富江、左江乃至于更多的江,也不分彼此。從一開始,我便從來都沒有死在“病毒”手中,因為“江”一直都存在,所以,我也一直都活著,并且,只要“江”存在,我便會一直存在下去,只要“江”存在的地方,都有我的存在,而“江”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反過來也是如此,延續到真江她們的存在性,也是如此。
真江在和我交換眼球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一來,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這句話,并非是情緒化的形容,僅僅是對真實和真相的陳述。
以人類固有的死亡概念,去定義我自己的死亡,本就是一種錯誤。因為,自從“江”出現在我的深處后,我就再不符合“人類”的概念。
“果然,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人因為思考而存在,卻也因為思考而顯得愚蠢嗎?”我不由得苦笑起來。
之前的思考讓我意識到,“江”和“病毒”有可能并沒有具體的意識體現,而僅僅是近似于現象,以本能方式驅動行為的存在,打個比方,就如同高等哺乳動物和單細胞鞭毛蟲的差別。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么,我用人類思維去揣測它的意向本就是十分愚蠢的行為。左江存在于此處,以及她的行為,并非代表了“江”的意志,而是契合了我的意志。我和“江”為一體,彼此干涉,想要奪取精神統合裝置,從我的角度來說,也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而不能僅僅從“江”需要它出發。雖然動機和結果并沒有改變,但是,產生動機,導致結果的源頭,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困擾了我許久的陰云頓時一朝散去。如果說,在之前,我對奪取了精神統合裝置之后的道路還充滿不安,那么,此時此刻,我已經心中坦然。計劃仍舊是過去的計劃,不過,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而并非從“江”的角度出發,去觀測自己所做的一切,對自己所前方的方向就沒有絲毫疑惑了。
如今,我十分肯定,自己的計劃是正確的,不安只是立足點的問題,而并非計劃本身的問題。
我收斂思緒,將注意力轉回正題來。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后,再來看待左江之前表現出來的異常,那就不再是異常了。左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曾經認為她并不需要做任何小動作,僅僅憑借“江”的力量就能主導一切的我。左江不是“江”,我也不是“江”,“江”和我為一體,卻固有自己的運轉規律,這意味著,把“江”的力量當作第一力量,去一口氣推平所有的困難,是十分不可靠的。
只有在排除“江”的極端異常后,才是我和左江在這個世界的正常狀態,也是我們可以正常使用的手段。
想要奪取精神統合裝置的我,在正常狀態下,僅僅是一個三級魔紋使者,左江也僅僅是一名意識行走者而已,而這場戰役,就有可能必須這種正常狀態下進行。我們兩人的確需要幫手,才能面對固守陣地的眾多敵人。而且,幫手必須在中繼器對意識的強烈干涉下,仍舊可以正常行動,而在左江看來,這一點其實這個基地中的大部分人都難以做到。至少,僅僅是當前觀察到的現況,左江不覺得有多少人可以奪取九死一生中的一線生機。
所以,左江主動接納了江川,并以妄想體驗嘗試引發她的神秘。僅僅是立足的角度不同,看待左江的行為,就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結論。現在回想起來,左江的目的一直很明確,也沒有任何掩飾,就是基于當前的情況,選擇了最有效率的解決方式而已。
江川的條件,完全符合左江的需要。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左江的侵蝕,大概和我所想象的侵蝕有所不同,從她的角度來說,就是一次普通的,基于自身當前意識行走者的能力,所完成的意識入侵而已。所要達到的效果,就是了確認江川的條件,并在一定程度上排除意外。
于是,江川毫無意外地,成為了我們的人。
不得不說,即便在正常狀態下,左江的效率也十分驚人,正如過去我對她的了解一樣,她真的是一點都沒有變,仍舊如此的強力,如此的雷厲風行。
“抱歉,阿江。”我對她說。
“什么?”她愕然地看著我,似乎根本就沒有想到我會突然來這一句。
“沒什么。”我笑起來,她的表情可真生動。
“一定有什么。”她的表情變得不那么溫柔起來。
“真的沒什么。”我轉移話題,對一直凝視著我的江川說:“江川,你的神秘出現了嗎?”
“是的,主人。”江川平靜地說:“我稱之為自我牢籠,在正常情況下是意識態的神秘,但是,結合我對神秘的認知,這個神秘可以成為一種侵蝕現象,具現到物質態中——所以,它的全稱是……”她沉聲說:“固有結界——自我牢籠。”
自我牢籠?我怔了怔,這個名字讓我聯想到她的妄想世界。那個世界是左江以妄想體驗的力量構造的,但的確是屬于江川的妄想。
“雖然只是妄想,但那的確就是我最渴望的東西。”江川說:“大體來說,神秘的效果和妄想體驗到的類似,不過也經過了一番調整。對我來說,在沒有比這個神秘更好的神秘了。”
“聽起來挺厲害。”左江說:“但是,可能還不足夠,我們需要更多的幫手。江川,可以找到被安置在這個基地里的其它前十編號嗎?”
“應該可以,不過,在那之前……”江川從口袋中掏出一只手機遞給我:“主人,這是在通過會議篩選后,nog專門為像您這樣的戰士配備的特殊通訊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