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不清這個世界,就如同我弄不清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我所能看到的世界太狹隘了,我覺得自己必須承認這一點,才不會在三者之間那無比駁雜的關系中崩潰。有人說,只有看到真實,才能做正確的事,雖然真實的概念在進行認知之后就會漫無邊際地放大,但是,追求真實和真理的過程,才是擁有智慧者的最高追求。我個人是不贊同這一點的,因為,若是只有看到真實才能做正確的事情,而人自身無法觀測到絕對的真實,那么,自詡為智慧生命的人類,豈不是一生下來就開始做錯誤的事情,直到生命的終結嗎?與此同時,我又必須承認,若將觀測自身,觀測世界的視角不斷拔高,不斷放大,的確會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有意義。
我想,思維的高度和生命的高度不平衡,或許就是自我崩潰的開始。所以,我從不將自己的思維,拔高到超越性的地步而做下一個唯一的結論,盡管,我的身邊,就有著一個超越我思維高度的存在,而我,也相信存在那樣的東西。
思考本身,并沒有給我帶來過快樂,每一次深入思考,都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愚蠢,總是在做一些明知故犯的傻事,而觀測自己當時的思維,也會覺得,那樣的思考方式同樣充滿了自相矛盾的愚昧。可我仍舊需要思考,也許并不是為了證明什么,而僅僅是,只有通過思考,才明白,自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聰明,才明白,為了避免在愚昧中毀滅,就需要戰斗。
是的,戰斗。不是和外來的破壞,而是因為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而產生的惰性——這其實挺有意思,如果自己的思考和行為,放大到一個高度。都是愚蠢可笑的,那么,就會得出一個結論:不去思考和行動就行了。然而,思考和行動,或許不能改變什么,不會把什么變得美好,或許還會讓一切變得糟糕起來,但是,不進行思考和行動的話,是什么都不可能改變的。
運動起來。讓自己的靈魂和身體運動起來,那便是一切的開始。只有“活動”本身產生的時候,構成“活動”的主體才擁有意義。這是我至今為止,所體會出來的思想,不是被其他什么人告知的。而是從自身的經歷中總結而出的道理——它是否正確?我無法說,它在任何狀態,任何高度下,都是正確的,但至少,從我此時此刻所身處的狀態,立足的高度。自我的觀測,和對他物的認知統合中,它是正確的。
也許,我對這個真實世界、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三個世界的觀測是片面的,對它們的理解是愚昧的,從而無法看到真正的正確。也難以擺脫因此出現的矛盾和痛苦,但是,僅僅因為這樣,就靜止于在自己片面的理解中,那對我來說。一定不是正確的。
在這個沒有怪異和神秘,只要我不去探究什么,按照一個普通學生的方式生活下去,大概一切都會很平靜吧,我的直覺,是這么告訴我的。然而,我卻仍舊行動起來,去追索末日幻境中的人們,進而接觸到病院現實的人們,這種命運般的連鎖,三個世界充滿了惡意般的關聯,都似乎在嘲諷我的舉動。我接觸得越多,大概所觀測到的結果,就會越加偏離我想要的結果,而這就是愚者的下場吧。
即便如此,我仍舊將自己武裝起來,從身體到內心,用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中所得到的經驗和本能,把平凡的自己,重新打造為一臺戰斗兵器。這個正常又平凡的世界,沒有怪異和神秘充當我的敵人,所以,我并非為了某個確切概念的敵人而武裝自己,而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保持在一種戰斗的狀態,或者說,一種高速運動的狀態,去克服我在來到這個世界后就已經產生的惰性。
我會否遭遇敵人?會否遭遇厄運?會否發現在這個世界的陰影中,潛伏著可怕的危機?是否能夠看穿隱藏在正常之后的不正常?我希望不會,但是,卻無法保證絕對不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假設那種情況的可能出現,而將自己維持在一個隨時可以投入戰斗的狀態,直到徹底死亡。
假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危機,這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思維方式,但是,也并非精神病人的思維方式,就我所知,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而生活的,他們或許看起來很平常,但內心中卻保持著最高的警惕,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準備投入戰斗。我也只不過是成為了其中之一,向著不知道是否會到來的危機宣戰罷了。在這個和平的城市里,在大多數人的眼中,這種心態的人往往會做出一些在他們眼中看起來怪異的事情吧,但其實,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人類是只能關注到自己身邊的人,而無關者的怪異雖然會在一時引人注意,卻終究會被遺忘——這兒過程出乎一般人想象的快。例如,很多年以后,當你想起過去做了一些讓自己感到羞臊的事情,可是,這件事其實只有你一個人記得,而當時的旁觀者,早就已經忘卻。你自以為他們會記得,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你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實際上,即便我變成夏末秋初身穿深紅色風衣的怪人,不走大道而翻墻越壁,被什么人看到了,那些看到這個我的人們,大概也只會一時覺得怪異,但很快就會拋之腦后,甚至連報警都不會。因為,我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無關的人罷了。
一個人的存在感,其實并沒有他自己所認為的那么強烈,覺得自己的行為,會給他人帶來深刻的影響,從一個極高的思哲角度來說,是正確的,但放在人類個體的高度上,卻不過是一種錯覺。
我是很渺小的,卻有一個超乎想象的龐大存在,在運作著看似偶然卻隸屬必然的命運之線。它將我的妄想和現實混淆在一起,將真實和虛幻的界限抹平,以我所無法觀測和理解的高度,證明它無時無刻都存在于我的身邊。我內心中承認有這樣的存在。將之變換成具體的形象和稱為,就是我所認知的“病毒”和“江”。
它究竟是我的妄想,還是我所無法理解的真實,當我承認它的存在時,都無所謂了。它是無法被確認的,無法被有效觀測的,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因此,它本身就代表著不確定性,無法通過它的行為。去辨認它的好壞,因為,它的行為本身所代表的,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從而在低度的認知中顯得混亂。甚至顯得邪惡。它就像是劇目的編撰者,可身在其中的角色,卻無法得知,自己會面臨怎樣的走向,可能是好的,可能是不好的,身為其中一個角色。我覺得,它總會在某個時刻,給我一點“驚喜”,就像是,通過惡質的手段,去滿足我的渴求。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必然如此。
所以,我只能隨時做好準備,去迎接這種“驚喜”。通過它或許早就知道,或許并不在意的方式,借助它的力量,讓自己走到一個完美的結局——我甚至不可能肯定,我的想法和行為,是否也是被它所暗中引導,乃至于結果本身,也是早就已經注定的。
可是,就算假設一切都早已注定,注定我會這么想,這么做,得到這樣的結果,如此而已地死去或活下去,那又怎么樣呢?我所期盼的,不過是一個美好的結局而已,所以,如果結局美好是必然的結果,我一定會欣然接受。如果不是,我也無法可想,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斷嘗試著,可能也是它所期待和擺弄的掙扎。
所以,我必須保持沉默,也只能保持沉默,然后,堅定地朝著不知道是否早已經被規劃好的命運走下去。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認為,在和阮黎醫生的碰面,就是我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命運拐點。因為,這樣比較有戲劇性。
我和阮黎醫生的見面已經經過預約,回想她當時的語氣,我覺得,她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的,并且確信我一定會找她,盡管,這一切在我的腦海中都沒有相關的記憶。對我來說,這個世界的阮黎醫生是第一次見面的熟悉的陌生人,但是,對她來說,我們之間的關系或許還要更近一步。不過,即便如此,當我站在她的面前時,她仍舊嚇了一大跳。我沒有直接從診所大門進入,而是爬上墻壁,撬開二樓的窗戶翻入其中,她并不知道我已經在這里,所以,當我靠著墻角,在阮黎醫生的辦公室里,和剛走進門的她視線相對時,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像是受到了驚嚇,卻又熟悉這種驚嚇,只是缺乏抵抗力。
面對阮黎醫生這樣一個優秀的心理學家,我覺得這種震撼是有必要的,至少,她在這個時候,無法完全掩飾本能的反應,進而讓我做出判斷——對她來說,和我進行這種方式的碰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下一句話,她將會單刀直入。
果然,阮黎醫生正了正自己的金絲邊眼鏡,將心靈的門窗閉合在鏡片后,一邊平平常常地說著:“你又來了,你還記得這是第幾次了嗎?”一邊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后,從抽屜里掏出一份報告甩在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
沒有等我回答,她便替我回答道:“第十次,雖然你不是我所見過的最糟糕的病人,但是,顯然你沒有聽從我的勸告,病情正在加重,你每一次過來這里的時間,都比上一次更短了。”她頓了頓,用力盯著我,就像是看待一個不配合的病人,直接阻止了我的說話,就像是我想要說什么,她都了然于心。
“你想要一個解釋?好吧,每一次見你,我都要重復這個解釋,而你總是無法完全相信。嗯,雖然老是重復同一件事,會讓我感到疲倦,但沒有辦法,你是我負責的病人,在你發病前和發病后的這段時間里,也總比其他病人更像是正常人。好吧,我就再重復一次。”阮黎醫生喃啐了幾句,便一字一句。就像是要刻在我的記憶中般的語氣,用力地說:“你是高川,高一學生,一個精神病患者。喜歡妄想,記性十分糟糕,或者說,遺忘的東西有深刻的規律。這些情況并不會給他人帶來麻煩,真正麻煩的是,你總會分不清妄想中的自己和現實中的自己,進而讓自己的行為變得怪異,甚至充滿攻擊性……攻擊性,這是最為嚴重的一點,本來你是要被關押進精神病院中的。但是,我把你保了下來。你想問這是為什么?因為,我是你的養母。”
阮黎醫生前面的話,在我的各種經歷中,其實并沒有什么新意。被從各種方面證明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我具備攻擊性,也是十分好理解的。唯一讓我差點站不住腳跟的,是她最后的那句話。
阮黎醫生是我的養母?這個人際關系可真新鮮。可是,就算去質疑,也會被“遺忘”這個詞匯所解釋吧——我混淆了自己的妄想和現實,甚至忘記了現實中的人際關系。而以妄想中的假設情況來行動,所以,我是一名有待治療的精神病患者——這是足夠完美而有邏輯的解釋。
而我可以明白這種邏輯所體現出來的清晰思維能力,卻在心理學上,無法作為“我不是精神病人”的證據,因為。精神病并不是“沒有認知能力,思維邏輯錯誤”,那樣的狀態,只不過是精神病例中的可能性癥狀之一而已。擁有清晰敏銳的思考能力,可以對這個世界和自己進行認知。甚至擁有高深的心理學知識和運用能力,這樣的精神病人雖然罕見,但卻屢有記載——他們總是最危險的一種精神病患者。
我的情況,完全可以套入其中。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盯著我看的阮黎醫生放松身體,靠在軟椅上,“阿川,我是你的養母,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但是,聰明在很多情況下,并不是一件有益的東西。你能夠從我的話中,分析出自己的情況,但是,我看得出來,你仍舊是以你的妄想為立足點,來觀測、判斷和認知自己的情況。這不是一件好事,這句話我說過很多遍了,但我仍舊要告訴你,如果你無法將自己的立足點轉變過來,那么,你越是聰明,就越會深陷于自己的妄想中。你所學會的那些心理學知識,不會幫助你擺脫這種痛苦,反而會讓你越陷越深。”阮黎醫生說到這里,表情有些暗淡,就像是在為我悲傷,“我知道,你會思考我的話,也許,會一度贊同我的話,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看到你最終完成改變,你也許會正常幾天,但總會再度陷入妄想之中,變回現在的這副模樣。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如果你需要證據,那么,你可以檢查自己的電腦,因為你知道自己總會忘記一些事情,所以,你選擇了記錄下這些會被忘記的東西。只是,有時候,當你從妄想中蘇醒過來的時候,會下意識連這樣的事情都忘記,或是下意識忽略過去。”
“……我已經搜索過房間的所有角落了。”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來面對現下的情況,這次見面果然充滿了戲劇性的沖擊力。
“所以,你才來這里見我。只要你見到我,再回去搜查一次,就能找到現實的證據。”阮黎醫生捏了捏鼻梁,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面對一個讓自己困擾的孩子,“這樣的事情已經重復過很多次了,所以,再重復一次,也不過是例行的規律而已。我想,在這段時間里,你甚至都沒有察覺到,其實你和我是住在一起的,每天晚上,我都睡在你的隔壁吧?你忽略了我的存在,而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但是,不在這個診所的碰面的話,你總是無法察覺到。你的病情很嚴重,阿川,我的寶貝,我愛你,所以,我不會放棄你,不會讓你被關進那種無聊地精神病院中。你要過上正常的生活,就必須收斂自己的妄想,幸好,無論你是否在妄想,你總能做好自己的本職,當一名優秀的高中生。”
我從阮黎醫生的眼中和語言里,感受到任何欺騙,她很嚴厲,但又很和藹。就像是一位真正的母親,在看待自己的兒子,盡管,在她的口中。我們只是養母子關系。可是,我卻無法在第一時間接受這樣的設定。在病院現實中,我和阮黎醫生的關系就很好,但是,養母和養子的關系,未免也太突然地接近了。
可是,我同樣無法用暴力對抗面前的阮黎醫生,因為,我感受不到她的惡意。她不是敵人。
“我想,我需要時間消化一下……”我頓了頓。“不知道該稱呼她什么。叫媽媽?真的說不出口。”
可是,這一步停頓,卻讓阮黎醫生露出微笑,而且,這個微笑有些有些促狹。
“我覺得。你最先應該去找回的,是你對我的稱呼。”她說:“小時候你總會開開心心地叫我媽媽。”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當氣氛變得微妙時,阮黎醫生溫柔地對我說:“我想,這次例行的診所碰面,已經給了你足夠消磨時間的信息了。我接下來還有工作,你去二樓躺一會。對了,記得把這身衣物換掉,里面藏了很多危險物品吧?”她的語氣嚴厲起來,“你應該明白,在這個正常的世界,這個和平的城市里。不需要這樣的東西保護自己,它只會傷害你,讓你無法走進正常人的世界。”
她的嚴厲無法讓我產生對抗的情緒,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讓我感受到深切的善意。雖然難以接受,但是,我察覺到,自己對這個養母存在的事實,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習以為常。只是,出于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的經歷和記憶,讓我無法將自己擺正到養子的位置上而已。阮黎醫生有一點沒有說錯,我需要時間去消化在這里得到認知。
阮黎醫生對我的裝束很反感,她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我明白你為什么會這么打扮”的意思,她對我的變化感到無奈,但沒有放棄,而我也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說,自己不是一個精神病人,除非我找到反駁的基礎。僅僅是末日幻境和病院現實中的記憶,顯然是無法成為這個基礎的。阮黎醫生的態度和解釋沒有破綻,也沒有惡意,就像是她所說的一切,就是事實——我沉浸在妄想中,而下意識去忽略了現實存在的事物,進而將現實中的人和事,轉化為妄想的源泉。而一切證明這個世界是真實不虛的證據,就存在我身邊,只是我從妄想出發,而下意識忽略了可以擊破這種妄想的證據。
如果從阮黎醫生的角度出發,去解釋八景的耳語者所體現出來的“預言性”,大概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吧:其實,身為學生會成員的我并非沒有注意到耳語者的存在,只是,下意識忽略了它的存在,卻在妄想中深化了這樣的存在。而在這個世界,從八景口中得知耳語者的存在后,才覺得自己的遭遇和末日幻境的經歷重疊了,然而,這僅僅是我從八景本人口中得知了,我早已經從其它渠道知曉的事情。
正因為,我總會將真實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早已經見過的人和事“忘卻”,將之塞入“妄想”中,所以,才顯得“妄想”呈現出一種異常的先兆性。而這種先兆性,不過是錯覺而已。
而在阮黎醫生看來,我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本身就是精神病狀的一種。
我完全可以理解這種邏輯,但是,正如阮黎醫生說的那樣,理解和接受,完全不是一回事。至少,我可以感覺到,面對阮黎醫生的解釋和態度,自己內心深處仍舊充滿了警惕,而這種警惕,正是由身上的武裝所支撐的。而這又證明了阮黎醫生的說法和態度,她認為我此時的裝束,對我的治療是一種阻礙。
我需要時間,去調整自己的心情和認知,無論是承認,還是拒絕阮黎醫生的解釋,都需要認真思考。我離開辦公室,遵循阮黎醫生所說,到二樓的休息室休息時,阮黎醫生在背后,用期盼的語氣提醒到:“不要放棄治療呀,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