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接近了,我帶著真江回到房間中,蹲下身后不一會,就真的有人從窗口路過,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反復在我藏身的房間外轉了幾圈,好幾次都從窗臺處探進頭來,卻沒能察覺到就躲藏在窗臺下方的我們。又過了一會,他的腳步聲遠去,我蹲在地上,半晌沒有站起來,我開始覺得有些怪異,這些神秘專家的舉動有些反常,該說是太粗心大意了,亦或者其它什么……我說不清,只是,自己可以用普通人的方式滲透到這里,即便近在咫尺,也沒有被巡邏的人發現。不,甚至可以說,這種巡邏本身就很古怪,隊伍中的神秘專家定然有擅長范圍性監控的超能,假設我僅僅是普通人,那么被發現的幾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但是,如今安全躲過之后,卻又覺得,如此順利并非是因為自己身上擁有的潛在神秘在起作用。
我的感受和認知有些矛盾,可是,我卻找不到異常的源頭,這讓我稍微有些不安。我環視著四周,彌漫的灰霧讓景狀的輪廓顯得模糊,專注盯著某一處,往往會有一種輕微的暈眩感。外邊的人聲似乎正在朝這邊靠近,漸漸大了起來,可是,之前沒有注意到,當我專心去聆聽的時候,這些聲音總是很模糊。這些嘈雜的聲響,給人一種繁忙的印象,但也僅此而已,想要分辨繁忙之中的各種細節,卻是做不到的。
我牽扯真江的手,突然有一種這只手的溫度正在下降的感覺。我不由得朝她望去,卻猛然發現,自己抓住的僅僅是一只手臂,真江整個人都不見了,只剩下這只手臂正從血肉迅速蛻化成一種冷冰冰的材質。我不由得放在這只手臂。向右打了個滾。手臂掉在地上,發出沉重實物的碰撞聲,繼而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就像一根棍子,連手臂的輪廓都沒有了。
真江徹底消失在眼前,我心中的怪異感一下子爆發出來。傳入耳中的聲響也在此時開始變調,從繁忙而有活力的感覺。變成了一種生硬而冰冷的感覺,到了后來,根本就不是人聲了,也無法讓人聯想到,是有什么人在那邊活動。
我按下驚悸,明白自己已經陷入“神秘”之中,只是,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時候,如何陷入這個“神秘”中的。卻很難肯定。我抬起頭,朝自己將要去往的方向眺望,在層層的空隙中,之前還存在的人們,已經徹底消失,留在那里的身影,已經不像是人的身影,倒像是某些類人形的怪物。它們在巷道、階梯和房間中游蕩。好似幽靈,又像是幻影。可是。在我盯著它們看的時候,有一個熟悉的側影從視野中一晃而過。
我不由追上去。前方的身影走得越來越快,我已經失去了躲避其他人形的從容,然而,即便是和那些看似神秘專家的人形差身而過,他們也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即便和他們近在咫尺。也無法看清他們的面容,就連身體和衣裝的輪廓,也變得比之前還要模糊,只能從大概的印象,得出他們是隊伍中的神秘專家的結論。只是,他們到底是什么,在此時也無從辨認。為了躲避這些人形,我之前小心翼翼,只是,前方遠去的身影,卻帶有莫大的吸引力,讓我忘乎所以地向前奔馳,即便明白自己的動靜很大,也無法停止腳步,因為,“追上那個身影”是比“躲避神秘專家們”更加緊要的事情。
這樣的感性慫恿著我,在確認到,自己的動作,并不會被這些看似神秘專家們的人形察覺后,我拋下藏匿的心理,一直追了上去。我盡全力地跑,普通人的身體很快就抵達了速度的臨界點,體力的下滑可以清晰感覺得到。我用力地喘息,就像是要將身邊的空氣一口氣吸入肺里,我的肺部和喉嚨干澀又火辣,可是仍舊追不上那個身影。
身影走過的地方,很快就不再是正經的道路,或者說,明明在它走過的時候,還依稀是小巷或階梯,可是當我趕上去的時候,那里已經沒有這么正常的道路了。亦或者是房間擋在前方,亦或是一些奇怪的構造體,而穿過間隙,在驚鴻一瞥的時候,就能看到身影消失在前方。不過,這點阻攔無法阻止我想要趕上去的決心,我翻墻穿窗,從構造體狹窄又不規則的罅隙間鉆過,走上懸危的墻壁外側,只有腳跟面積大的地方可以落足。站在高處向下看,被灰霧覆蓋的下方,呈現出一種扭曲的景狀,建筑的輪廓好似在旋轉,活動的聲響,便是從漩渦的中心拋了出來,又像是一雙雙無形的大手,要將我拽下去。
摔下去的話就會死,我所在的位置實在太高太險峻了,讓我覺得,只要有一股風吹來,自己就會搖搖晃晃地摔下去。我貼著墻,一步步挨著行去,最初自己是如何上來的?我有點想不起來了,腦子有些迷糊,只是越來越確定,我所置身的此處,并非統治局的常態,但是,也不覺得,這是來自統治局的神秘在作祟。我的心中有一個肯定的想法,只要追上那個身影,我就能明白過來。那個身影是如此熟悉,但是,到底是誰呢?我的腦海中卻完全浮現不出印象來。
仿佛,我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追上這個身影。
不,我知道,自己最初的目標并非這個,可是,看到那個身影,我連最初的目的,也覺得好似不那么重要了——不,不是這樣,我最初的目標,并非是在這里可以達成的。我……到底是為了什么,才站在這里呢?
記憶好似這個被灰霧籠罩的世界,也一同被迷霧籠罩起來。我知道現在的追逐,也明白,這種追逐同樣是異常的,可是,無法停止。我無法思考下去。
終于回到正常的巷道中時,那個身影已經停下腳步。我不由得也放緩了腳步,這個時候,周遭徹底安靜下來,除了我們兩者之外,我再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氣氛變得詭異,我的腦子陡然清醒了一點。立刻止住了腳步,隔著十米,注視著前方的背影。灰霧在流動,就像是被一雙大手排開,讓那個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是一個女孩,大約在十三歲上下,身上穿著白色的吊帶連衣裙,右手拽著比她的個頭還大的熊布偶。這身裝束和裸露在外的肌膚已經沾滿了污漬和鮮血,說不出到底是她受了傷。亦或者,是別的什么人的鮮血沾染到她的身上。這些血液的斑漬起初還很干涸,可是,一轉眼就流淌下來,沿著白色的肌膚,漫過灰色的污漬,滑落在巨大的熊布偶身上。熊布偶原本破破爛爛,紐扣的眼睛半脫落下來。宛如內臟的棉花也暴露在外,顯得臟兮兮的。可是,當血液淌在它的身上時,它就好似活了過來一樣。紐扣眼睛縮回它本該在的位置,內臟處的棉花,也變成一片烏黑的色澤,倒流回破縫中。透過那縫隙,只見熊布偶的內部已經不再是棉花,而是某種粘膩的渾濁的東西。
熊布偶好似下一刻就會跳起來,變成巨大的怪物,而拖著這樣怪異的熊布偶的女孩。輕輕側過頭來,讓我看到了她的右眼——翡翠色的,剔透的存在感,壓倒了這片迷蒙的環境,就連隔著十米外的我,也能一眼就看到她瞳孔中的自己的身影。
我想起來了,為什么之前一直想不起來呢?
“桃樂絲!”我喊道。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在我于這個末日幻境中復蘇后,還是第一次和這個世界的她面對面,不,我甚至有想過,其實她就在另一個我的身邊。亦或者,她其實和“江”一樣,并不會隨著世界的毀滅而重新開始。桃樂絲,這個名字無論以末日幻境的角度,還是病院現實的角度,都有著和八景她們所不具備的特殊之處。
她,就像是模仿“江”的存在。在最初遇到她的時候,她的確就是“最終兵器”的仿制品,在和她相處的那短暫的時間中,我徹底體會到,她和“真江”到底有怎樣的區別,又有哪些相似之處。在病院現實中,我只能從側面收集她的信息,而從未找到她,只能從回憶和右眼處,確認她的存在感。在末日幻境中,我和她正常相處的時間,只是一場戰役,在病院現實中,她只存在于“高川”的回憶中,而在曾經的我身上,她卻又是以異常的方式,和我相處時間最久的存在之一——右眼,我的右眼,在那場戰役之后,就已經被她的右眼所取代,就像是,和真江交換了左眼一樣。
而如今,她再一次以極為特殊的方式,站在我的身前。她想對我說什么?她想對我做什么?我至今所遭遇的怪異,就是因為她在召喚我嗎?為什么,她是也這樣的形象出現?太多的疑問,仿佛存留著太多的暗示,交織在一起,將本來可以猜測的東西,變得渾濁不清了。
她一開始并沒有說話,只有我再三叫著她的名字:“桃樂絲……”我想走上前,抓住她,將自己的問題一股腦對她傾述出去,可是,在邁步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腳宛如石化了一般,一步都走不動。我掙扎著,卻只是徒勞。就在這個時候,桃樂絲終于完全轉過身來,巨大的熊布偶拖拉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很快,流淌的血跡便在兩者的腳邊積了一灘,和“江”的力量釋放時,所產生的那無比濃稠的血色液體不一樣,桃樂絲身上流淌的血并不算很濃,但是,顏色更加深沉,就好似在接觸空氣之后就會變質,變得紫紅,變得紫黑,最終變成渾濁的,粘稠的黑色,只有在這個時候,液體的濃度才會和“江”顯得極為類似。
“江”是深沉而惡意的紅色,而“桃樂絲”,則是渾濁又衰敗的黑色。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兩者此時的處境。
“江”是生命蓬勃的異常,而“桃樂絲”即便和“江”相似,但本質也不過是“末日癥候群患者”而已。
在被“病毒”侵蝕破壞,病變異常這一點上,桃樂絲和我,和其他末日癥候群患者。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于,其實系色也是如此。
我們之間的差別,僅僅是在病變之后的遭遇和體現方式不一樣,但終究,都只是病人罷了。
“桃樂絲……太好了。你還活著。”雖然她不說話,顯得十分壓抑,讓我覺得,她其實并不帶著善意而來,但是,沒有關系,無論她想做什么,我都不會因此厭惡責怪她,能夠再次看到她。證明她的確還生存著,就已經足夠了,“我在病院里找不到你,每個人都當你已經死了,但是,我一直都希望,你只是藏了起來。所以,你真的是藏了起來。對嗎?”
“阿川……”桃樂絲的語氣微微波動著,仿佛在掩飾著她的情緒。“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現在的這個你,其實,你不應該復活過來。為什么要復活過來呢?”
她的表情十分平靜,但是,我卻覺得。她的內心,其實沒有表面上這么平靜,她在尋求答案,只是,這個答案。其實我也沒有。我回想著自己于“死亡狀態”下發生過的一切,但是,沒有印象,只有自己“死過”的感覺。我想得起來的,只有徹底死亡之前,以及復蘇之后的記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我的確將自己未能完成的一切,托付給之后的“高川”了,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復蘇過來,因此,也從未主動去想過“如果自己可以復活”這樣的假設。
我當初真的以為,那一刻,就是我身而為我的真正的終結。現在反芻那段記憶,或許可以找到各種理由,例如“江”的存在,例如“有可能心有不甘”之類,然而,這樣刻意找到的理由,其實并沒有多大意義,我也從來都沒有用這些理由來說服自己。
我僅僅是因為“活了過來”,所以,繼續自己的行動,僅此而已。并非是為了什么,所以必須活過來,必須活著采取行動——我在病院現實中死亡的時候,的確已經以自己的死亡作為最終的覺悟,而交托了身為高川的一切。我不清楚,后繼的高川會如何行動,我最后的信念,最后的妄想,會否傳遞到他的身上,我曾經擁有的力量,是否會被他繼承,這一切,在當時,根本就無法去確認。
明明帶著徹底死亡的覺悟,去面對那中斷的結局,可是,在某一時刻,卻突然“蘇醒”過來,然后,直接在意識中,擁有了“死而復生”的印象,以及各種朦朧的,仿佛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記憶。其實,剛蘇醒的時候,我甚至已經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甚至于,是不是人類。只有“我是高川”這個認知,頑固地扎根在腦海中,然后,迅速統合了一切。我的記憶、人格和意志,都來自于“病院現實的死亡”之前,所以,我是延續著那個時候因為死亡而中斷的“高川”。
對于桃樂絲的問題“為什么要復活”,我無法回答,因為,對我而言,死亡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過,自己可以復活。只有在已經復活的基礎上,問“為什么要做這些事”這類的問題,才是有效的。只是,桃樂絲看起來,并沒有想過這類問題,或者,其實在她的心中,已經有了她自己的判斷。
桃樂絲知道我和“江”的關系,將我身上所產生的異常,和“江”聯系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而她對待“江”的態度和看法,從一開始就很不好,其中當然有很多因素,但是,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她覺得,是“江”導致了一切吧——這里面,有多少“江就是病毒”的成份,亦或者,是否也有著“病院現實中已經死亡的,身為病原攜帶體的真江”成份,我就不太清楚了。
總而言之,桃樂絲和“江”不對盤是顯而易見的,進而,將這種不對盤擴大到我的身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的這種“偏見”是否正確,對我來說,其實也很難回答。只是,我就像是愛著親人一樣愛著她,所以,即便這種“偏見”波及到自己的身上,也不會感到為難。她有她的想法,這是好事,我一直都這么認為,即便,因為想法的不同,往往會導致矛盾沖突。
“抱歉,大概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再努力一點,所以就沒有死徹底。”我找了這樣的理由,回答桃樂絲的問題。
“你已經足夠努力了,你的努力,也已經結束了,為什么那么不干脆呢?”桃樂絲說:“就算你現在復活過來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經不再是你了,這是事實,可是你自己卻無法察覺到。你所做的一切,和你想要的東西,完全是南轅北轍!”桃樂絲的語氣有些激動。
“就算你這么說……”我微微笑了一下,連自己也分辨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些許苦澀的味道。
“你現在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嗎?”桃樂絲這么問到,沒等我回答,便又自己回答到:“不,即便你覺得是自己的想法,那也并非是你自己的想法。你只是……變成了江,變成了病毒的傀儡而已。算了……就算這么說,也沒有任何用處。你的思維和行動的出發點,是完全以它為核心的,而你卻不會懷疑這樣的意識形態,不,應該說,現在的你,只認可這樣的意識形態吧。”
“也許吧……”我不想反駁桃樂絲的看法,因為,她的想法,其實也談不上錯誤。每個事物,從不同的側面來看,都有著不同的形態,而人類,是無法從理論上的“全面”,去完全解析一個事物的。所以,我不會說桃樂絲的看法是錯誤的,只是,也同樣不承認自己的想法是錯誤。
我的想法,我的計劃;桃樂絲的想法,桃樂絲的計劃。過去高川、系色和桃樂絲的想法和計劃;此時此刻的我的想法和計劃——雖然已經出現矛盾,但在面對“病毒”這樣無法認知的存在時,卻沒有一個是完全正確而可行的。我們的選擇不同,但是,最本質的目標,確實是一樣的,僅僅是產生行動的出發點,并不相同而已。
“我真的不覺得,自己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路線。”我說。
“我明白,我明白……所以,我來了。”桃樂絲說:“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將‘劇本’中埋藏的伏筆激活,它原來并不用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針對的,也并非是你。”
“你知道劇本?安德醫生的那個?”雖然有這么猜測過,但是,親口聽到桃樂絲提起,我仍舊不由得去確認道。
“劇本,原本就是依靠系色才能完成的東西……”桃樂絲回答到:“我是駭客,就像是在程序中開了后門一樣,我在劇本中埋下只有自己知道的伏筆,它在平時的時候,看起來只是劇本中正常的環節,但是,卻可以在關鍵的時候出現偏差。”
“偏差——”這個詞語,讓我不由得想到了火炬之光的那群神秘專家,以及希格瑪之前提起過的“巨大偏差”。
“是的,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偏差,也可以在關鍵的時候,發揮重要的作用。”桃樂絲說:“本來,這個偏差針對的不是你。”
“是針對江?”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桃樂絲所依仗的,讓她認為有機會戰勝“江”,戰勝“病毒”,戰勝“病院”,將一切劣勢扭轉的力量。
那是以“劇本”為核心,以整個末日幻境的宏觀命運為基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