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在這個夢中,我的意識比任何時候在夢境中時都要清晰,在身邊流淌的畫面美輪美奐,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飛揚,而我就置身在這片花海中,卻感受到有某種深沉的恐懼,藏在這美麗的畫面背后。仿佛,飛揚的白花,同樣預示了一個死亡和絕望的結局。
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的束縛感,讓我難以邁動步伐。我想要走出這片花海,逃離這種侵蝕內心的絕望,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雙腳也好似灌了鉛一般。我不感到疲憊,只是,雙腳不聽使喚。
我很熟悉這個恐懼,當我面對“病毒”,面對“江”——或者說,當我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它們時——這種深沉的,無可逃脫的,充滿了侵蝕力的恐懼,就會油然而生,就好似它一直深藏在身體和內心深處,而我一直沒有注意到,直到感受到它們的降臨。
“白色克勞迪婭。”我聽到耳邊有人輕聲說。
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有熟悉感,卻很模糊,無法定位是自己所熟悉的某個人:是阮黎醫生?是真江?是富江?亦或者,就是“江”本身?當然,這聲音,也很像是我自己的心聲。
我想回憶起來,為什么自己會做這樣一個夢,不過,我自以為可以想起的事情,都朦朧得不可思議,簡直讓我不由得捫心自問,此時自己所感覺到的“意識清晰”。是真的嗎?
我的思維,就如同踏上了一條單行道。我想,不應該是這樣的,但是,完全無法讓思維調頭,亦或者前往另外一條路線。
我的想法。似乎一開始就是注定的,它在一條注定的軌道上狂奔,這樣的感覺,讓我越發覺得,當自己開始產生想法的時候,就是自己最愚蠢的時候。
然而,思考是美妙的。當我思考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有辦法逃離和拯救那些悲傷和絕望。當然,實際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可是,如果不思考的話,我想,自己會一直沉浸在這仿佛通往深淵般的恐懼中吧。
“第一個詞語是夢想,
從沉睡中,
把我內心的秘密悄悄地帶出來……”
聲音又響起來了……斷斷續續,但和之前的內容不同。那聲音就好似快要從風中消失一般,沒聽到的部分融化在空氣中。白色的花瓣還在飛舞。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追尋聲音的來處,它就像是直接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又像是回響在四面八方,時而靠近,時而疏遠。但我覺得,一定是有一個確切的聲源。我想找到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想,也許它叫做“江”。
“……順流而下尋找鑰匙。
順川而下走到盡頭。終會到達“里”之所在。
手持鑰匙的人們啊,應遵循以下所記出發前往理想鄉。
第一夜,奉上鑰匙選中的活祭……”
聲音仍舊空靈而優雅,在花瓣飛舞的景象中,充滿了迷幻的美感,可是內容卻漸漸生出不詳。我就一種強烈的預感,這種預感讓我忍不住要捂住耳朵不去聆聽。然而,我無法這么做,就像是體內存在另一個意志,當我去抗拒的時候,這個意志就會愈加清晰起來。
我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是一個精神病人。
“我是誰?我是高川。”這是當然的,我一直都沒有改變。
那么,對“高川”說話的人,是誰?
對這個問題,答案原本可以脫口而出,可當我準備回答時,答案突然于腦海中消失了。
我只知道,越是追尋這個問題,恐懼感就會越來越濃重。但是,這種增加的恐懼,似乎也意味著,我正在靠近答案。
我不得不仔細聆聽這個飄渺不定的聲音。
它唱著:“……第二夜,余下來的人啊,撕碎緊靠的兩人。第三夜,余下來的人啊,贊頌吾高貴之名……”
我不明白,這其中的代詞具體指的是誰,亦或者,指的是什么。
緊接著,內容又開始變化:
“第二個詞語是風,
讓我擺動翅膀飛向上帝的臂彎,
數著已消逝的悲傷往事,
金色的蘋果,又有一個掉下來……”
在哪?我停下腳步,覺得聲源就在身邊。我彷徨四顧,可四周一如既往,是一片花的平原,白色的花瓣如同霜雪一樣,絮絮飛向空中。我覺得渾身乏力,頓時跌坐在地上,緊接著身體也躺了下來。
“第三個詞語是希望……”我突然覺得,這其實就是我自己的心聲。
“第九夜,魔女復蘇,無人生還。第十夜,旅途結束,終至理想之鄉。”聲音變得不像是我的心聲了,它是從身后傳來的,我感覺到身后有人,在完全回過頭,看清楚對方之前,我的眼角,似乎已經映出對方的身影,然后,當我完全轉過去的時候,后方除了飛舞的花瓣外,什么都沒有。那個聲音的主人,就像是泡沫一樣消失了。
“你相信我嗎?”聲音又一次在身后問到,這一次,更加清晰,似乎是阮黎醫生的聲音。我想起來了,她的確問過這樣的話,我當時無法回答而沉默,現在的我,只是在做這一場噩夢。
“阮……媽媽……?”我不敢轉頭,生怕一如剛才,非要去看到它時,它就會消失不見。
“你……愛著我嗎?”聲音再一次響起,卻不再如之前那般有一種清晰的感覺,似乎仍舊是阮黎醫生,但又似乎變形成了別的什么……
“江?”我仍舊沒有回頭,只是這么問到。在我的心中,另外一個回憶浮現出來:
“很明顯,故事中的‘江’,是你以我為模板塑造出來的。”阮黎醫生曾經這么說。
當時我無法回應。但也不覺得,阮黎醫生只是一廂情愿。當時的感覺是如此曖昧,讓人尷尬,讓我下意識就想要反駁。
“江和阮黎醫生,不是同一個人。”這樣的反駁,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沒有這么做。
背后的聲音變得很淡,就像是呼吸,僅能表示,它是存在著的。我沒有回頭,只是這么回答:“我的確愛著你,江。我希望,你是存在的。”
然后,它消失了。
我猛然從夢中醒來,完全沒有緩沖。突然間,眼前的景象,就從漫天飛舞的白色克勞迪婭花瓣,變成了陌生的天花板。也在這個時候,我才確定,自己之前那自我感覺的“意識清醒”,不過是一種錯覺,現在自己的意識。才是真正清醒的。
完全沒有剛睡醒的懵懂感,思維銳利而快速。情緒卻在膨脹,顯得空洞而悵然。飛速轉動的思維,也無法徹底填補這種空洞而悵然的感覺。我覺得,自己有許多事情要去做,卻不知道,到底該先做點什么。從什么地方著手。總有一種,愚蠢的自己,無論做什么,都只會在終局時品嘗到失敗和絕望的滋味。
不,我一定可以成功的。一定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沒有這種堅持,至今為止,我所做的那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我這么想著,翻身坐起,不由得細細品味起,這股負面而頹廢的想法和情感,然后,在這樣的做法中,讓自己被某種殘酷的理智所支配。
我可沒有太多的時間,浪費在這種自怨自艾中。
當整理好情緒的時候,窗外已經放明,灑入房間中的晨光是橙紅色的,溫和又瑰麗,讓裝修精致的房間頓時充斥在一種清新的情調中。我去配套的衛生間整理自己的儀容,將涼水敷在臉上時,原本就覺得很清醒的腦子,又更加清醒了一些。我扶著洗漱池的臺邊,看向鏡子中的自己——突然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對鏡子中的模樣有些陌生。有多久沒有照鏡子了呢?我不由得想到。
鏡子中的自己,和我腦海中的自己,有不少細節上的差別。例如,我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消瘦,臉色也更加蒼白,身體顯得弱不經風,手臂纖細,完全沒有被四級魔紋強化的感覺。很明顯的病態樣子,我想到,更像是病院現實中的高川的身體。當然,和在病院現實中的身體比起來,也仍舊有一些不同,至少,現在站在鏡子前的自己,可不是一個殘廢。
“四肢健全,頭腦清晰。”這不是比最糟糕的時候都要好嗎?我扯了扯嘴角,對鏡子中的自己露出笑容,而他也還了一個——該怎么說呢?我覺得,病弱少年的自己在相貌上,仍舊是可以得到一點加分的。
昨晚,阮黎醫生對我說了許多話,那些內容大概就是我做了之前那個噩夢的誘因吧。我的內心,動搖得比想象中還要厲害,明明從“病院現實”得到的情報和觀測基礎,已經十分牢靠了。雖然沒有完全覺得,“病院現實”就是真正的現實,還有一些遲疑,但是,也絕對沒想過,會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發生強行扭轉世界觀的情況。
我無法一一復述,阮黎醫生昨晚說過的東西,但那些內容留下的印象,卻深深烙印在心中。
這個世界,也許真的和我一直以為的,并不一樣。
“病毒……江……是不存在的嗎?”我深深呼出一口氣,用毛巾用力擦干頭發,之前我把整個腦袋都塞到了水龍頭下方。
可是,哪怕“病毒”和“江”是不存在的,阮黎醫生眼中的世界,也仍舊未能擺脫末日危機,仍舊有另一種存在,取代了“病原體”的位置。盡管,阮黎醫生的真相所基于的立場,和我之前認知世界所基于的立場,是充滿矛盾的,但是,仔細分辨,卻又可以發現,其實有許多情況,彼此之間是實物和影子的關系。
我梳理著那些自己還記得,不太復雜的情況。暫且不提“真實”到底是什么,之前阮黎醫生說過,這個世界仍舊符合“1999年世界末日”的狀況,而且。和之前的末日幻境比起來,現在的這個世界——先不論到底是中繼器世界,還是真實世界——正處于一個更加直觀的末日進行態,因為,此時的真正日期,其實就是1999年中。
這個回答。也意味著,在神秘擴散之前,這個世界就已經開始末日進程了,而并非是神秘化促成了末日。倘若以早先的視角,去看待阮黎醫生的說法,大概會將末日進程聯想到“納粹的陰謀”吧。納粹掌握著這臺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如果在我們這些入侵者進入之前,這個中繼器世界的末日進程就已經開始,那便證明。其實納粹是打算直接促成中繼器崩潰的。
可是,到了阮黎醫生這里,情況可沒有這么簡單。哪怕我所看到的,經歷的,有許多是幻覺,但其中也必然是具備現實基礎,不可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
她在昨晚向我提議:“為什么不嘗試相信一下我呢?”對這個問題,我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不可否認。當我嘗試去相信她所描述的這個世界時,過去的許多疑惑,都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
即便如此,我一直以為的,依附于末日幻境的臨時數據對沖空間其實才是真實世界,這樣的說法。仍舊無法讓人一下子就可以接受過來。阮黎醫生讓我看了自己的日記,給我帶來巨大的沖擊,當時沒有想過,但現在想想,利用“神秘”的力量。其實并不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然而,用這種“無論有什么不解,都推給神秘”的做法,是不是太過卑劣了一點呢?
我不得不去思考,倘若阮黎醫生的話為真的情況。可那樣一來,對我的打擊,肯定是很大的。
可是,阮黎醫生對這個世界和我的問題的解釋,和“病院現實”一樣,擁有一個十分明確而真實的基礎。
“白色克勞迪婭……一切的起源嗎?”我自言自語著,推門而出。
今天,阮黎醫生打算帶我去附近天文臺,她打算用“一個宏觀宇宙的存在”來證明,自己所在的世界才似乎真實的。而我也覺得,倘若她真能做到,自己大概也無法反駁她了。哪怕在曾經接近真相的“病院現實”中,我所在的地方,也不過是一個孤零零的島嶼醫院而已。
我離開房間的時候,感受到了“神秘”的氣息,連鎖判定展開的時候,那道氣息就消失了。我無法像阮黎醫生一樣,默認這個世界才是真實,并且,不存在任何神秘。在我的認知比例中,阮黎醫生的重擊雖然有效,但目前仍舊不足以取代自己一直以來的看法。
我清楚知道,阮黎醫生一定會繼續將她所知道的真相強行灌輸到我的大腦中。之所以參與研討會,并和達拉斯進行研究方面的交易,就是為了完成這件事。而之所以使用如此激烈的方法,正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需要一個英雄,去拯救這一切。
阮黎醫生對我的拯救行動不怎么看好,無論是日記里的故事,還是她眼中的現實,都是如此。”
我沒有理由去憎恨她,當她凝視著我的時候,我的確無法抗拒成為這樣一個實驗對象。
簡單來說,阮黎醫生如今做的事情,在性質上,和“病院現實”沒什么不同
因為再一次談起英雄,談起這個中繼器世界的真相,以及阮黎醫生提到的“末日代理人”,我不由得想起,卡門曾經自稱末日代理人。
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他見面時,我們的對話:
“這是什么地方?”
“末日幻境。”
“為什么要把我們送來這里?”
“為了拯救世界。”
他提及末日幻境的時候,我是有些懷疑的。
我開始總結從他身上得到的信息。有許多人和我一樣被通過特殊的途徑拉進這個世界,我們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這個自稱代理人的家伙要拯救世界。他的口氣就好像現實世界將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候變成和這里一樣的景象。
我不知道他究竟找了多少人,我們就像是勇者候選。
是的,魔紋使者,也被稱為天選者,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大概就是肩負著勇者候選的義務和責任吧,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勇者候選,最終都會成為勇者,而勇者也會被預言到死亡,在面對末日真理教的時候墮落。實際上,在過去的末日幻境中,一個“拯救了世界的勇者”都不存在。
我深深知道,成為那樣的英雄,是何等的困難。當連“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都曖昧不清的時候,“拯救世界”又是多么無力的口號。
然而,如今的阮黎醫生似乎已經做好了孤擲一注的準備。她的強硬,懇切,和決議,我已經從她的舉動和思維中強烈感受到了。所以,我沒有拒絕,哪怕,我仍舊無法完全站在她的角度上,去看待她認為的“真相”,但是,我無法拒絕她,尤其在“為了拯救世界,為了成為英雄”這一點上。
今天,我就要打破沉默,告訴她,我真正的想法。
這無關于“真相如何”,僅僅在于,她需要我。她需要我相信她,幫助她,她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押在我的身上,所以,我必須正面回應她。她也許可以找到其他人,也許找不到,但是,我覺得,她能在這種時候想到我,期待我,本就是一連串糟糕事中,最讓人欣慰的事情。
也正如阮黎醫生說過的,倘若無法從原來的世界觀中找到切實拯救世界的方法,只能賭一賭運氣,又為什么不試著相信她,去看看有沒有新的道路呢?
我敲響阮黎醫生的房門,在她應聲后,推開進入。
阮黎醫生似乎一夜都沒有睡,臉上充滿了疲憊,在看向我的時候,平靜的眼神蒙上一層憂郁。她似乎還相當在意昨天晚上所說的話,明明掀開“真相”的是她,而承受沖擊的是我,可是,最終先調整過來的卻是我。
“阿川?”阮黎醫生扯了扯外套,房間中的空調開得有些低,“怎么這么早?”
“我想好了,媽媽。”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所有的雜念都消失了,“我的確已經分不清哪里才是現實,哪里才是幻覺了。我無法否定,自己在日記中所寫的一切,至今為止,那些內容于我而言,也一直不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是,即便如此——”我頓了頓,明確地說到:“既然媽媽需要我,那么,我十分愿意相信媽媽。也許很難做到,但是,我一會努力的,然后,在努力的過程中,去找尋正確的答案。”
阮黎醫生愕然,她雖然昨晚就開始說那些話,但是,似乎沒有想過,我會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出這番話來。
“媽媽也看過日記,看過那些,我內心深處的秘密,倘若,有一種力量,促使我記在了我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那么,同樣知道了那些內容的媽媽,一定明白我原本是怎么對待這個世界的吧?”我說:“我的確有自己的計劃,我也一直覺得,自己的計劃是正確……不,是不得不這么做。但是,既然媽媽需要我,我愿意放棄那樣的計劃,為了媽媽,再去嘗試那些,自己無法理解的可能性。”
“阿川——”阮黎醫生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瞪大了眼鏡,凝視著我,仿佛在等著我繼續說下去,說出那句她想聽到的話。
“既然媽媽認為我可能做到,并選擇了我,那就證明,我的確是有那么一絲機會的吧。哪怕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次失敗的機會,但是,哪怕是一絲機會,我也不想錯過。而且,無論這個中繼器世界到底是什么,我也不希望媽媽和咲夜她們死去,我討厭這樣的末日!”我堅定的說到。
“一起去拯救世界吧!用媽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