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1568 話術

右江雖然口口聲聲說著“不明白為什么會想要左眼”,而她也并非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左眼的,我十分確信,只要有需要,月之眼就會重新成為她的左眼,但是,另一方面,她試圖得到我的左眼,也應該是認真的。她雖然“不明白”,卻實際已經得到引導,知道該如何才能獲得這顆左眼。

“吃掉吧。”右江看著我,催促道:“吃肉吃肉吃肉,全都吃掉,一口氣吃掉,把骨頭咬碎,吞掉,把里面的血都榨出來,喝掉。”

見到我沒有任何動作,就說:“不吃嗎?是因為吃看上去像是人手的肉,讓你覺得心理上不舒服?沒關系,我有一個更好的理由。”那猙獰的笑容又再度從她的臉上浮現出來,“勉勉強強在這里的你,只有吃掉了這只右手,才能擁有更多的可能性,你不是想要打敗我嗎?亦或者殺死我?無論怎樣都好,但如果你不吃,就絕對不可能做到。”

是的,可能性。右江所說的可能性,我也十分明白。我的思考和直覺,都告訴我,正因為自己有了左眼,所以,才能去吃掉這只右手,也才能得到這只右手的力量。右江下了一個重注,不是冒險,而是她自信可以贏得堵賭注,在理論上,她這樣的想法是不安定的,也的確是我唯一可以在四天院伽椰子杳無聲息的情況下,堅持下去的希望。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吃掉它。

四級魔紋在我的左手中構造出長刀。我揮起它,將自己的右手掌砍了下來。然后,在右江驚訝又充滿惡意的獰笑中,把她的右手掌接在斷肢上——就如同真江挖掉了我原來的左眼,安上了她的左眼那般。從現在開始。我的右手,也是“江”的了。

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左眼開始抽搐起來。一如經受了百千次的劇痛,仿佛視覺神經有了自己的意識。以自己的力量在肌肉中扎根,蔓延,這鉆心的,絲絲縷縷的痛苦不斷向下蔓延,繞到后腦,越過臉頰,刺入頸脖,來到肩膀。繼而來到手臂中,骨頭,肌肉,血管,神經,全都在這一種痛苦的力量中開始抽搐,我的半個身體都已經在痛苦中麻痹,但是,腕部和手掌的存在感卻越來越清晰,那從手臂蔓延而來的東西和手腕接駁。手指就不由自主地快速活動起來,反關節的擺幅讓人覺得,是不是指節已經折斷。亦或者根本就沒有骨頭。

我不覺得這是自己下意識的行為,藏匿在我身體和意識深處的它,以這么一種怪異的方式,讓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但是,我也同樣不覺得它是右江,控制手指運動的,絕對不是右江。

我在痛苦中,仍舊凝視著右江,她真的露出一副驚異的表情。但是,那毫無情緒的瞳孔。卻讓人覺得這種驚異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她說:“雖然不明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但是,你的身上真的有我的一部分呢……不,與其說是我的一部分,不如說是和我極為相似的東西。那顆左眼果然不是我的錯覺嗎?雖然我聽說過末日真理教也有和我相似的存在,不,應該說,是同一種東西,被分割成多個部分,然后在這邊的那一部分造就了我。但是,高川,從你的情報來看,根本就不應該接觸過那東西才對。”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因為痛苦而蜷曲身體的我,再一次問到:“雖然已經問過了,你也回答了,但我還是想要再問一次,高川,我眼前的高川,你到底是什么來頭?也許你不想承認,但是,在我看來,你更像是我,而不像是你自以為的人類。你們把我稱為什么?最終兵器?那么,你在我的眼中,起碼有百分之六十也是最終兵器。”

“你想說,我是你的同類嗎?”我忍受著痛苦,因為過去承受過類似的痛苦,所以,漸漸的就覺得自己可以適應了。那驅動左眼和右手的意志也正在退去,將控制權重新交回我的手中。我活動著手指,覺得自己總算變回了自己。我并不是在主觀上反感用這種方式呈現于我身上的它,甚至于,正因為我知道它就是“江”,所以,深愛著“江”的我,當然也不會去抗拒她,然而,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固有的本能,卻明顯有一種抗拒。我有時會認為,正是因為抗拒,所以才會痛苦,才會恐懼,因為,在它的力量面前,這種抗拒實在太過于渺小和無力,就像是垂死掙扎。

“不,當然不是同類。就算有百分之六十的相似性,在物種上也絕對談不上是同類。”右江說:“而且,我是沒有同類的,亦或者說,在你們的眼中,最終兵器和最終兵器是一樣的嗎?但是,在這里的我的確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不是什么分身,也不是什么多類物種中的一類,我就獨一份,獨一個,獨一無二。”

“既然如此,為什么你想要我的左眼?為什么會對我的情況感到吃驚呢?我也好,左眼也好,都是和你相似而不同的吧。雖然你的意思是,這顆左眼,以及末日真理教的最終兵器,再加上你,是同一種根源性的存在分化而來的獨立個體,但是,對不需要同類,也不認為有同類的你而言,這種關系上的認知又有什么意義呢?你是怪物,不是人類,精神也好,軀體也好,無論什么方面,都不需要種族的支撐,不是嗎?”

“是啊,為什么呢?其實我也不明白。我說過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右江重復強調道:“我只是想這么做了,于是就這么做了,至于更深層的原因,既沒有想過,也沒打算去想。就像現在,我想交談就交談,我想開打就開打,不,有的時候。我甚至做了這些事情,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做這些事情。”

“別開玩笑了!”我忍不住說:“難道你的內質是一片空白嗎?是渾渾噩噩嗎?”

右江放下撩開劉海的手,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平靜地述說著:“空白和渾渾噩噩,不都是人以人的思想行為做基礎。主觀設立的標準嗎?我不是人類,所以,任何用來描述人類的詞匯和意義,對我而言都是錯誤的。”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你現在說的是人話吧,你說的是我能聽懂的人話,那你就來告訴我,用人能聽懂的方式說個明白!”我的左眼抽搐著。但已經不是因為有意識的活動,而僅僅是生理本能地抽搐著,痛苦還沒有完全退去,可我已經感受到,強大的力量正兩點一線地貫穿左眼和右手,讓麻痹的半個身體恢復知覺。

“……我覺得,你只是忽略一點。”右江沉默了半晌,聲音便再一次,從本來應該無聲的宇宙虛空中傳入我的耳中,就仿佛是我的世界里僅剩的聲音:“你認為。你和我對話的時候,是在說人話嗎?你聽到的我的聲音,是人類的語言嗎?”

“我聽到的……”我想說“我們當然是在用人類的語言。人類的方式在進行交談”,然而,這樣的自信,卻在說出半句話后,就消失得不影無蹤——或者說,我本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此時此刻突然感到,這并不是那么的理所當然。

“察覺到了吧?”右江說:“在這里沒有人類。失去了人類作為參照物,所以你并不清楚自己的變化。你可以觀測自己,但是。觀測后所對比的對象,就是僅剩下的我而已。那么,我再問一次,高川,你真的知道你現在是什么樣子,是以怎樣的方式,在和我交談嗎?我明明是怪物,可在你的眼中,卻倒影出人類的形象,那么,到底是我變成了人類,還是你變成了怪物,卻仍舊自以為有人類的成份呢?”

說到這里,她的笑臉再次變得陰森,譏諷,充滿了惡意:“明明周邊都只剩下怪物,明明承認那就是怪物,卻不懷疑為什么自己可以和怪物交流。真是太好笑了,你真不愧是小丑呀,高川。”

我不想去思考,但是,思考不思考,已經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了。因為右江的話而產生的懷疑堆積如山,或許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失去參照物的我,雖然還是可以觀測到自己的存在,卻根本無法確定自己是怎樣一種情況,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正因為我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所以,我其實是處于一種“可能已經變成了不是人類的某種東西,但也可能還是人類”的中間態。

雖然她的意思大概是:怪物是和人類截然在一個分界線兩端的,無法交流溝通的存在,能夠和人交流的是人,能夠和怪物交流的只有怪物。然而,在我的認知中,也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去證明這一點。終究,我的認知,始終局限于我的愚蠢而已。我所能采取的行動,所能貫徹的想法,也局限于我這微薄的認知而已。

倘若有一個客觀的全知的第三者,或許才能確定我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吧。可哪怕我的經歷是一個故事,一部小說,身為作者的第三觀測者和身為讀者的第三觀測者,也仍舊針對這個故事而言,并非是全知全能的,因為故事也有著故事的局限性,而無法將全部的細節都呈現于紙面上,作者也不可能是徹徹底底想清楚一切,才把故事寫出來,因為,哪怕仿佛是為“造物主”的作者也有著自己認知上的局限性。于是,作者和讀者,也有可能是不清楚我此時真正的狀況的。

所以,我所說的客觀而全知的第三觀測者,也只是處于想象之中。在它出現,并對我講述之前,它的存在既是普遍有意義的,但又是主觀上毫無意義的。

我本來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去思考這種事情,可是,我的思維不受控制,全都在這一刻,集中在這一范圍內,不斷膨脹。

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放棄過用意識行走的力量進行防御,所以,我的思維在限定范圍內膨脹的時候,仍舊脆弱地和警惕性連系在一起,進而讓自己大致明白,自己其實又遭到攻擊了。

——這是,思維鎖定

我不想恍惚,想要行動起來,可是,念頭無法給予一個明確的行動指令,甚至于,我的身體變得沉重,就好似半夢半醒中,想要掙扎著醒來,卻連一個指頭都難以動彈。

真是冷酷的敵人呀。就算我無法確定自己和右江是不是在說“人話”,但是,在那些難以理解的詞匯中,去意會里面潛藏的意思,還是可以的,而將這樣的行為定性為“交談”,也是沒錯的。而這次“交談”本身的目的,原本就不是為了理解對方,也不是為了理解自己的情況,而僅僅是在判斷了形勢之后,所做出的牽制行為。

但是,“交談”對彼此的影響卻是不一樣的。

很顯然,對我的影響更大。在我無法遏制的思維洪流涌向同一個方向時,我就知道要遭。

右江消失了,因為我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所以,連她是如何消失的,都沒有意識到。不過,幸好還有一只左眼。在一定情況下,不受到我的主觀意識控制,仿佛有著自我意識的左眼,在這種時候,被對方的行為激活,反倒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在抽搐的劇痛中,左眼滴溜溜地轉動,自行看向左邊,又看向右邊,沒有追上那個消失的身影,可卻讓我察覺到了,右江就在“不位于左眼的視野范圍內”的地方,直覺告訴我,她在身后。

直覺,在千鈞一發之際,發動了速掠。

我這個不由自主的身體,被無形高速通道推動,向著前方疾馳。如果右江在我的身后,那么,她肯定是“追不上”我的,所以——

正如我想的那樣,她再一次出現時,就已經是在我的正前方了。

就如同重復上一次的情況,我們面對面,沿著同一條直線,分毫不差地向著彼此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