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于四天院伽椰子的殘骸中的意志已經無法再確認究竟還是不是四天院伽椰子了。..第一次融入右江的失敗,讓這個奇異的存在失去了許多東西,它似乎也無法再變回人形,無論是物質態的身軀還是意識態的內部,都被挖空了一大塊。觸手怪物的模樣,就像是其現存本質的真實寫照。即便如此,它仍舊存留有執行原定計劃的意志,或者說,我更覺得這是一種執念。
然而,就算四天院伽椰子變成了這般殘骸的模樣,其意識態的危險卻不比它在完好時更少。我感知著這片意識態中的黑暗,感知著在這片黑暗中存在的那無形無狀的東西,由衷感到莫名的恐怖。我無法理解黑暗中的東西,也同樣不明白,出現這樣的東西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唯一清楚的是,它開始向我暴露爪牙,就在我進入之后,開口之后,就以難以言喻的方式,侵蝕著我的精神。作為半吊子的意識行走者,這是我進入意識態后所遇到的怪異中,最為險惡的怪異。
“來吧,讓我們彌補過去的失誤,我們將融為一體。”這樣的話語,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念頭,在這個意識態的世界中回蕩。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聲音,我哪怕遮住雙耳,類似的意思也自然而然地于我的腦海中自然生出,我之所以不認為這是自己的想法,僅僅是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這么想而已。
“計劃進入強制執行階段。”黑暗中的聲音再度浮現。我覺得這個說法有點意思,就像是絡球或五十一區,亦或者別的什么幕后策劃人,在最初的預計中,就已經將此時的情況和應對方法準備好了一樣。也許梅恩先知真的可以預知到這一幕吧,我并不否定這種可能性,但相對的,我也從來都不打算按照對方的想法去做——哪怕對方也有可能預估到這一情況,而事先準備好了,才使用“強制執行”的說法。
黑暗中的那東西開始變化。盡管我看不到,但這種變化的動靜在感知中十分強烈,只是,無法辨析到底是怎樣的變化。我只是知道它變化了。而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退出意識行走。有一種力量將這片黑暗化作牢籠。然后,它出來了,那無形無狀的,無法看到的東西。就好似蛇的爬行,好似水的流淌,好似一堆蟲子熙熙攘攘,好似從一個細胞開始快速而又無止境地增殖,就這樣從深深的黑暗中涌出。
我還是看不到,但我已經生出雞皮疙瘩。在黑暗中,我也同樣無法確認自己的形象,因為,黑暗遮掩了一切,而我僅僅擁有“自己”這個概念。然而,當黑暗中的“它”涌出的時候,我反而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正變得可視,變得形象,就像是底色太過深濃,而將那隱約的淺色輪廓襯托出來一樣。
我是一個“人形”,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無論身軀還是手腳都沒有具體的細節,當黑暗中的“它”撲上來的時候。..我就好似被咬了一口。作為“我”的人形的右手缺損了一塊,這個部位正是被“它”咬住的地方。
完全無法反應過來,雖然可以感知到那東西是“撲”了過來,還“咬”了一口。但實際情況卻無法觀測到,也無法在咬住之前,確定自己被攻擊的位置。
可怕,恐怖。這樣的情緒就好似從人形的缺口中涌出,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我開始移動,但是速掠沒有任何效果。我可以看到僅以“人形”這么一個形象的自己正在用力揮動雙臂,邁開雙腳,向著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黑暗中跑去。我并不覺得慌亂,但“人形”的動作是慌亂的。我想要用自己的理智和冷靜,去壓制油然而生的恐懼感,去讓自己這個人形的身軀恢復正常,然而,這個念頭就像是被隔離了一樣。我只能看著人形的我自己跌跌撞撞,避開黑暗中的它的第二次攻擊。
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是,追逐的時間應該很短暫。黑暗中的“它”,要比這個人形的身軀跑得更快,不,關于“它”的動作,不能說是跑,因為“它”并非人形,也沒有雙腳,它就是沖上來,滑過來,蜿蜒著,將我逼到角落——說是角落,但卻無法實際看到壁障,四周仍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黑暗,只是有一種到了盡頭的感覺而已。
黑暗中的“它”再一次撲上來,明明是我,卻不受到我的想法控制,陷入恐懼和慌亂之中,無法動彈的人形身軀,就這么被撲倒,然后肩膀缺損了一大塊,就好似被硬生生撕咬掉了,緊接著是雙腳,左手,連腹部都空了一大塊。“它”的啃噬迅速、殘忍而混亂,完全不留余地,也沒有任何松懈,在我還在嘗試進行掙扎和反擊的時候,就完成了對我的肢解。就如同在我在宇宙虛空中的模樣——最終只剩下一顆頭顱。
同樣的,我也沒有死,雖然很恐怖,那巨大的絕望感讓人幾乎要暈厥,但我也仍舊清醒著,清醒地感受自己到底是如何被肢解,如何被啃噬的。黑暗中那看不見的“它”,盯著我僅存的頭顱,這一次,失去了人形其它部位的我,卻覺得反而可以完全控制自己這個身軀了——雖然只剩下頭顱,卻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眼睛,耳朵,鼻子,呼吸。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臟跳動,感覺不到神經上的痛楚,卻可以感覺到,有如同巖漿一樣灼熱的東西,從自己尚存的一點脖子處流淌出去,然后,又從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中流淌出去。
這就是“流血”——我下意識明白了這一點,可是,也仍舊無法看清楚,這血到底是什么樣子,何種顏色。
我可以感覺到,黑暗中那看不見的“它”再次張開嘴巴,我可以想象出一個有著尖牙利齒的巨大嘴巴,這樣的想象甚至讓我覺得,這個“它”的全部形象,就是這么一張惡魔般的嘴。
就要“它”咬下來之前,我依稀聽到了烏鴉的叫聲。我幻想出夸克,我認為那就是夸克。我覺得夸克終于在千鈞一發之際出現在這個意識態中,我肯定夸克已經在這里,我不意外為什么夸克會出現,只是覺得它姍姍來遲——不。應該說,已經太遲了,我不確定,自己被啃噬殆盡的話會變得如何,但是。我覺得自己就要知道了。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只烏鴉的形象——抽象極了,就像是鳥的形象支離破碎后,在以完全不正確的方式拼湊起來——若非我知道那就是夸克,否則,還真的無法在第一時間中辨認出那是一只鳥的形象。
夸克不是去啄咬黑暗中那看不見的“它”,而是筆直地一頭扎在我的頭顱上,大概是被黑暗中那無形的“它”啃噬的痛楚太過巨大,從而遮掩了被夸克扎中的痛苦。夸克啄住我的左眼球,將之生生扯了出來。一口吞進肚子里。雖然只是一顆眼球,我卻覺得自己整個人,所有的意志,都被伴隨這只眼球被扯了出去,被夸克吞進了肚子里。殘存的感覺,迎來了失去左眼的頭顱的終焉,黑暗中的“它”一口口咬掉了,吃掉了,于是,我對頭顱的感受也頓時煙消云散。
我還存在著。但卻已經變成了一只烏鴉。我仍舊擁有“自我”的認知,但在此之外,再沒有其它的認知,因為——
我就是夸克。
亦或者說。我成為了夸克。
我隨著那顆眼球進入夸克的內部,以這么一個抽象的烏鴉形象,撲騰著翅膀飛起。黑暗中的“它”沒有理會,它似乎在啃噬完我的人形后就離開了。我感覺到,黑暗中那無形無狀的東西正在退潮般,收縮到更深處。但再仔細去感受一下,卻又不覺得是“回到深處”,而是“前往某個地方”,只是碰巧那個地方正好位于黑暗的深處。
我揮動翅膀,朝著感應到的方向,那黑暗的深處飛去。因為,我只有這么一個選擇。除此之外,既無法離開這個意識態的世界,停留在原地也沒有任何作用。我已經無暇顧及物質態的身軀,我想知道,黑暗中的“它”前往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右江的意識態。我覺得四天院伽椰子的物質態殘骸雖然從右江中脫離,但是,仍舊在意識態的層面上保持有某種聯系。
物質態的戰斗已經失敗了,不,應該說,事實已經證明,用那種方式根本無法戰勝身為最終兵器的右江。而在意識態的戰場上,雖然四天院伽椰子也已經失敗過一次,但是,當這個黑暗中的“它”試圖卷土重來的時候,我卻覺得,這是最后一次戰勝右江的希望。
所以,我追尋著,以近似于本能的方式,去感受著,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深入。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飛了多久,直到我感覺,黑暗中的“它”越過了一條界限,徹底從感知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消失感是如此突然而強烈,就像是在黑暗中陡然閃爍的光,雖然一閃即逝,卻已經足以照明方向。我朝那方向飛過去,一路上黑暗仍舊是黑暗,“它”所越過的那條界限并沒有實際的形象,直到我在某一刻,突然意識到,自己也已經穿過了這條界限。
當產生了這樣的意識時,黑暗便在我的觀測中迅速褪色,分解,變成灰燼灑落。
黑暗的退去,就宛如簾幕的拉開,新的景象映入眼簾——是一片花海,白色的花海,白色的克勞迪婭。
無數的白色克勞迪婭分開了天和地,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盡頭,然而,白色克勞迪婭扎根的大地,并非是什么土壤,而是一具具的尸體,這些尸體也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盡頭。哪里有白色克勞迪婭,哪里就有尸體,尸體長滿了白色的花,花莖是紅色的,就好似汲取著尸體上的血肉,被那它們的鮮血染得通紅,但又沒有邪惡的感覺,反而清晰剔透,好似紅寶石。
尸體的面貌和輪廓可以區分出男女,卻也同樣沒有太過明顯的個人特征,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就好似從同一個模子里塑造出來的。尸體被白色克勞迪婭的根莖扎入,抽取,可尸體的表情卻沒有痛苦,仿佛只是平靜地睡了過去——我覺得,他們永遠都只會是尸體,再沒有醒來的一天。
白色克勞迪婭的世界,讓人絕望的,充滿了“死”的世界。是讓人類物傷其類,卻并不存在苦痛的世界。充滿了世界末日的氣息,卻又流轉著詭異的安詳。
然而,這個末日的景象雖然讓我產生極為強烈的即視感,卻也讓我意識到,這并不是我所猜測的末日。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應該是我會看到的景象,而更貼近阮黎醫生對末日的認知。只有在這個中繼器的阮黎醫生的認知中,白色克勞迪婭才會占據了如此的份量,亦或者說,末日才會以“白色克勞迪婭”為主去體現出來。
緊接著,我又意識到了,已經“死亡”的阮黎醫生就在這里,這里就是她所在的戰場。
我在天空飛翔,俯瞰著這片堆積著尸體,長滿了白色克勞迪婭的平原。我尋找著右江、黑暗中的“它”和阮黎醫生。我猜想,“它”或許在那片黑暗中,是無法辨識的,無形無狀的,無法目視的,但是,在這片充滿了光和色彩的世界里,“它”會暴露出一個具體的形象。
風吹起來,無窮盡的白色小花搖曳著,花瓣被風扯下來,卷起來,有一個念頭讓我跟隨這風卷花的方向飛去。于是我順從了這個直覺。
然后,一朵之前從未見過的,無比巨大的白色克勞迪婭,和這片白色的花海格格不入的輪廓——宛如這片白色世界里的一個斑點——映入我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