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老太太的危言
修繕河堤的事情,金秀yù沒跟老太太提過,這會兒才將事情都從頭到尾說起來。她先說了當初柳弱云報預算,她給撥了三千兩銀子。
她剛說到這里,老太太就先欣慰地說道:“到底是個會當家的,這事事都想到了頭里。這銀子是該撥,你做的對極了,那柳氏也算有見識,這才叫未雨綢繆呢。”
金秀yù沒接這個話茬,繼續說柳弱云將差事派給了來順,來順請了工匠、買了材料,帶人去大王莊和小李莊修河堤,卻沒有動用莊子里的一分勞力。
老太太聽到這里,就已經奇怪起來。
“這事兒透著些蹊蹺,既是為莊子里修河堤,為何不用咱們自個兒的佃戶上工,既有力氣又省工錢。這來順素來是妥當的,這回做事怎的糊涂起來?”
青yù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會兒冷笑道:“只怕他不是糊涂,而是另有心機,否則怎么那段河堤還被沖垮,兩個莊子還遭了水災!”
老太太得了提醒,也覺著這事情有些不對勁。
金秀yù于是又說,她派去莊子上查看的人,是如何上了河堤,如何發現這段工事敗絮其里、不堪一擊。
老太太聽得吃驚。
“這樣說起來,你是懷疑來順偷工減料,貪了那筆銀子?”
金秀yù正要點頭,突然隱隱一聲鑼響,像是打大街上傳來的。
一聲鑼響還輕,除了她,不過幾個耳尖的聽見了。然而接下來那鑼,卻是一聲接一聲地響起來,由遠及近,硄硄硄砸的人心驚ròu跳。
大家都變了臉sè,驚疑不定。
金秀yù立時叫人出去查看。
屋內眾人一時歇了談話的心思,只聽著外頭除了鑼聲,還有高聲的呼喝叫罵,馬蹄子踐踏石板路面,踩得水聲嘩嘩露àn響。
老太太面容肅然道:“這動靜,有些不對。”
果然,出去查看的人回來報,說方才是一隊巡邏的官兵,飛馬急行軍,方才砸的就是開道鑼聲。
“在城內急行軍?”
其他人還沒什么反應,老太太卻變了臉sè。
“要出事兒!”
金秀yù和青yù、真兒等人既驚疑又有些茫然。
老太太突然指著回來稟事的下人,厲聲道:“快,再去打探!不論外頭有什么風聲,但凡有一絲兒不同尋常的,都給我問清楚了回話!快去!快去!”
她一連幾聲“快去”,瞪著眼睛,臉sè都顯得有些猙獰起來。
那下人心神緊張,忙應了一聲,轉身跑了出去。
眾人都不明白老太太為何突然就變了臉sè,卻被她的神態語氣給嚇到,一時都惴惴起來。
金秀yù探究地叫了一聲:“奶奶……”
老太太忽然轉過頭來,直直地瞪著她,問道:“咱們糧庫里,還有多少糧食?”
金秀yù猝不及防,愣怔道:“糧食?”
老太太一點兒也不像平時一般慈愛,見她反應遲鈍,立刻便皺起眉來:“我問你呢,咱們府里還有多少糧食?”
真兒立刻上前一步道:“咱們府里頭存糧充足,足夠全府吃一個月呢。”
老太太本是直著身子,聽到她的回答,頓時松了一口氣,腰背也軟了下去。
金秀yù此時也覺事情不對,老太太這樣發問必有緣故,便肅著臉問道:“奶奶,您想到了什么?料到了什么?”
老太太眼睛有些發直,握住了她的手,氣息粗重道:“孫媳婦兒,你知道奶奶有多大歲數了?”
金秀yù不知,卻不敢隨意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五十九了。五十九了。”
老太太顫抖著拿手比了一個九出來。
金秀yù反握住老太太的手,輕聲道:“奶奶長命百歲,身子骨還這么硬朗呢。”
老太太似乎沒聽見,眼睛不知望向哪里,神思也恍惚起來。
“老婆子活了五十九歲,見過多少富貴榮華,就見過多少大災小難。今年,只怕真不是個好年頭,咱們淮安要遭大難了!”
眾人都心頭一跳。
“奶奶!”金秀yù臉sè有些發白。
老太太這會兒似乎緩過氣來,眼神反而清明了,拍了拍金秀yù的手,看了看眾人,其中有個中年仆婦,總有四十左右了。老太太伸手點了點,那仆婦站了出來。
“我問你,你可記得二十五年前淮安發生過什么大事?”
那仆婦蒼白著臉道:“那年雨水之后,淮安連日大雨,淮水河面上漲,沖垮河堤,淹了半座城,死了上萬人。”
眾人頓時臉sè一變。
老太太詫異道:“你竟記得這樣清楚。”
那仆婦眼圈有些發紅:“奴婢的母親與弟弟,就是在那場洪水中沒了的,奴婢哪里能不記得!”
金秀yù咬住了嘴唇,其余各人也都面面相覷。在場的多數人都年輕,二十五年前還沒來到這個人世,哪里知道身邊竟然會有劫后余生之人。
老太太擺了擺手,將那仆婦揮退了。
“二十五年前,淮安大水,淹了半座城,死了一萬三千多人,那會兒我老婆子正當壯年,你們的兩位爺都還在;五十年前,也是準安大水,死了七千多人,那會兒我老婆子才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
時人信奉天道循環,認為天災人禍都有其循環往復的過程,每過一定期間定會發生一次。
“淮安,因著靠近淮水,每過二十五年就要遭一次洪災。今年,又到了災年!”
老太太慢慢地說著,最后一個字拖得幽幽長長。
眾人之間,并非只有方才那個仆婦經歷過洪災,但凡有些年紀的,如今都記起了當年那天地變sè哀鴻遍野的場面,恍如隔世。
金秀yù白著臉道:“淮安市風水寶地,哪里就會這般多災多難。雖說眼下淮水沖垮多處河堤,但都是在下游田莊處,城里地勢高,必定不會受到影響。”
老太太搖頭道:“孩子,你沒經歷過大災大難,不曉得造化之不可抵擋。眼下沖垮的幾處河堤,乃是因為河工,不堪抵擋,先均是最弱處。如今雨勢未停,洪峰未至,真正的大水,還沒到呢!”
“奶奶……”金秀yù臉sè已經非常難看,緊緊地握著老太太的手。
青yù也俯身過去,握住了老太太的另一只手,一雙眼睛里頭,似要說出話來。
“老太太糊涂了,當年的事兒豈可拿到眼前胡說。”她一面說,一面緊緊地捏了一下老太太的手,眼珠子左右一滾。
老太太似有所悟,抬眼一看,見屋內眾人,已經紛紛變了臉sè,各個都顯得焦躁不安。
她扯了扯嘴角,突然笑道:“老婆子果然糊涂了,這當年的事兒還提它做什么。”
青yù笑道:“這回卻是由不得您不服老呢,瞧方才那些話說的,東拉西扯,都是哪跟哪兒!”
老太太只是笑著,并不說話。
青yù站起來,環視眾人道:“老太太如今年紀大了,說話難免有些顛三倒四,你們不必放在心上,都各自回去當差罷,不必在這兒伺候了。”
眾人面面相覷,暗想這老太太和青yù怎么都沒頭沒腦的,到底是主子糊涂,還是丫頭糊涂。
金秀yù見眾人驚疑觀望,便開口道:“都退下罷,這里不需你們伺候了。”
正經當家少奶奶發話,眾人才應了一聲,魚貫退了出去,一出mén便紛紛絮說起來。
真兒快步走上去,將兩扇mén一拉,“啪”一關。
金秀yù和青yù都轉身圍在老太太跟前,神sè嚴肅沉重。
chūn云從方才起,瞧到現在,一直都糊里糊涂,此時終于忍不住問道:“方才,都說了什么?”
沒人回應她的話,就連真兒也沉著臉,站在金秀yù身后望著老太太。
青yù低著頭道:“老太太,奴婢逾矩了。”
老太太摸摸她的手道:“你做的極好。是我糊涂了,這話若只在府里,便是府里人心惶惶;若是傳到外頭,便是全城人心惶惶。”
chūn云沒聽明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金秀yù道:“奶奶,當真會有大洪災么?”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望著四人道:“老婆子經歷了兩場淮安洪災,往事歷歷在目。方才你們都聽見了,外頭官兵急行軍,若我所料不差,官府定然已經派人去淮水上游查看。幾處破堤只是前兆,等洪峰下來了,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四人聽了,都是面如死灰。
金秀yù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一聲:“天爺!相公,相公還在莊子里!”
準安城地勢高,即便準水決堤,傾洪而下,城中也相對安全。但城外的莊子卻不然,沒有堅固的城墻,在洪水面前,一切都只有毀滅的下場。大王莊和小李莊都在下游地勢低處,若是真個洪水來臨,全莊上下都將成為汪洋一片。
老太太此時反倒是最鎮定的一個。
“快馬出城,無論如何,要在洪峰來臨前,將承之帶回來!”
金秀yù回頭對真兒厲聲道:“快去!”
不等她話音落下,真兒扭身就跑,破mén而出,未及奔到院子里,口中已經大聲呼叫起不同人的名字來。
老太太捏住了金秀yù的手,扶著她的胳膊,祖孫兩個都抬頭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