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將近五更,因為外面積雪未完全消融的緣故,大街上幾乎沒有任何行人的痕跡。
但是葉染那句救命的話一出口,就是一石驚起千層浪,不止是悅來客棧里面炸開了鍋,就連大街上,隨著大內護衛的走動,不少人家也被驚醒,紛紛點燃了燭火。
而毫無意外的,北宮薰雖然逃竄的速度很快,但是奈何目標太過明顯,輕而易舉就被攔截住,來了個甕中捉鱉。
北宮薰一口貝齒幾乎咬碎,到這個時候,她終于意識到,她是被葉染給耍了。一方面,她為葉染的這種伎倆感覺到無比羞憤,另外一方面,內心卻是波濤洶涌,再也無法安定了。
之前的幾次交手,主觀意識上,她一直都認為葉染是一直任由她揉捏的軟柿子,可是,悄然之間,斗轉星移,主動權,居然全部交回到了葉染的手上。
她知道,以葉染目前的身手,她要想在背后用一些小陰謀的話,根本就是自取其辱,而這一次,大庭廣眾之下被大內護衛包圍,更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啊。
這些大內護衛本來是接到大內主管曹錕的命令因公行事,就連那悅來客棧天字號客房住的人是誰都不是很了解,可是一來二去的,牽扯出了北宮薰,一個個,便覺得事態似乎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簡單了。
如若只是一個尋常的小毛賊的話,就地處置便是,但是以北宮薰目前的身份,卻不是他們所擁有的權限可以處理的,一番商議之后,只得帶回皇宮交給杜方遙處置。
客棧之內,因為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的,居住在天字號客房內的葉染不可避免的受到打擾,但是,當大內護衛中的一個頭領認出了葉染的身份之后,一張臉,則是馬上變得忌諱莫深了,隨著他下跪請安,身后,瞬間黑壓壓的跪下去一大片。
葉染摸了摸鼻子苦笑,說起來吧,別把客人嚇著了才是。
那頭領連聲道屬下知錯,硬著頭皮起來。
不過,心思活泛的他,想著剛才被當刺客抓著的北宮薰,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女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戲,但是也不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場后宮戲的延續啊。
第二天是個極好的天氣,葉染吃了早餐出門的時候,發現外面的積雪,居然消融了許多,街道上的石板濕漉漉的,時不時反射著一點晶瑩的陽光。
不過積雪在消融,太陽高照,卻并未感覺到暖和半分,如若不是她身上穿著那次特意派小二去買的狐裘的話,估計都會感覺冷。
但是跟在她身后的幾個大內護衛的統領,卻是一個個額頭上不停的冒著冷汗,臉色無比的怪異。
昨天晚上發生那樣的事情之后,葉染自然是沒辦法繼續在悅來客棧住下去了,隨后不久,皇上的口諭傳來,召喚葉染進宮。
可是讓眾人震驚的是,葉染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時間已晚,明天再去吧,大家先洗洗睡吧,而后,進入重新為她安排好的住處,埋頭大睡。
這皇上的口諭雖然比不上圣旨,但是,好歹也是皇上金口玉言下的命令啊,就這么連眼睛都不眨的給拒絕了,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有這個膽子。
這些大內護衛們平素待在皇宮保護杜方遙的安全,那自是知道杜方遙的手段的,所謂伴君如伴虎,雖然昨晚的事情和他們并無多大關系,仔細說起來的話,抓住了刺客,他們還立了一個大功。
可是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思去提什么功勞不功勞的,昨晚葉染不進宮,皇上不治他們一個辦事不利的罪過就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是以雖然昨晚一個晚上煎熬著沒睡覺,依舊一個個強打起精神,跟在葉染的后面,可是心里的滋味,卻是說不出的苦。
這些,葉染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過她并未吱聲。
她和杜方遙之間的游戲,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要說分出勝負,遠遠為之過早,所以,拉一兩個人下水,那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而既然已經決定了要這么做,葉染自是會一條道走到黑,不管杜方遙使用什么手段,她都一一接著就是。
皇宮,很快就在眼前。
即便昨晚已經偷偷摸摸來過一次,不過大白天的看過去,依舊覺得巍峨高聳,氣度驚人。
這是一個她所熟悉的地方,但是同時,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到,她根本就不想再走進去。
腳步微微一頓,她暗中握了握拳頭,給了自己一點勇氣,隨后微微抬頭,看到皇宮里面的一座鼓樓。
鼓樓是皇宮里最高的一棟建筑,所謂晨鐘暮鼓,振聾發聵,正是它所存在的意義了。
此時,鼓樓上,一道明黃色的人影悄然佇立,跟在他身后的曹錕暗中縮了縮脖子,不知道為何,雖然知道這位少年皇帝心思深沉,非一般人可以揣測,而且他的氣場極大,普通人見了他,即便是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依舊會被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驚人的氣勢所折服。但是此刻依舊覺得,此時的杜方遙,是陌生的。
之所以縮脖子,是因為感覺到有點冷意。
其實雖然天氣很冷,但是并未刮風,他穿的也很是厚實,一般是感覺不到冷的。
當然,這冷意是從杜方遙身上散發出來的,自是不太一樣。
“來了。”杜方遙喃喃自語一聲,似乎是有些怨念,又似乎有些期待。
曹錕隨著他的話往前方一看,就看到宮門口一道白色的人影,距離太遠,看不清楚那人的臉,不過顯而易見是一個女人。
女人的身形十分瘦弱,但是扎在那些皇宮護衛之中,卻并不覺得是被保護的對象,反而讓人覺得,那些彪悍的護衛,不過只是她的點綴而已。
無疑,這個女人,也是一個氣場極大的人。
曹錕沒由來暗嘆一聲,難怪皇上這幾個月來一直念念不忘,即便宮里有了新的美人,依然很少去光顧。
因為,能夠配得上他的,大概只有那樣的女人了吧。
小心翼翼的,曹錕提醒道,“皇上,您在這里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了,是不是先下去用點早膳。”
杜方遙搖搖頭,“不必,你即刻吩咐下去,讓人帶著皇妃去逍遙宮。”
這宮內,原本是沒有逍遙宮的,這座宮殿,也是杜方遙派人新建而成的,竣工不過半個月,從來沒有人進去看過,也沒人知道里面的情況到底什么樣,所以,聽杜方遙一說,曹錕微微有點意外。
不過他還是很快就點了點頭,朝著旁邊的一個小太監將這件事情吩咐下去了。
又佇立了一會,看到葉染已經進宮,皇宮內建筑密集,視野便變得不是那么開闊了,他這才微微一嘆,“走吧,去逍遙宮。”
“是。”曹錕伸出一只手,攙扶著這位少年皇帝,緩緩走下鼓樓。
對葉染來說,皇宮內的一草一木,還是那么的熟悉。
宮內無雪,手腳勤快的宮人們,早就在大雪落下的那一刻,將所有的痕跡都消滅掉。
只是這樣的天氣,也注定宮內綠色的景物不是太多,色澤多多少少有點單調和冷硬。
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的跑過來,跪地請安,而后道,“皇妃娘娘,皇上有請您移駕逍遙宮。”
“哦。”
名字很是陌生,不記得宮內有這么一座宮殿。
不過轉瞬間,葉染就明白過來,逍遙宮……逍遙王府……只怕是,杜方遙有意為之吧。
她沒有說話,那小太監也是一個會看臉色的人,當即一骨碌爬起,在前面領路。
身后跟著的幾位護衛統領,這個時候是離去也不是,不離去也不是,只得僵硬的跟在葉染的后面。
說起來,雖然他們的職責是保護皇宮的安全,也多多少少見過杜方遙幾次,但是都不過是遠遠的觀望而已,以他們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和杜方遙說話的。
所以一想起即將要面見的是那素來以冷血著稱的少年皇帝,一個個在興奮的同時,亦是有些心驚膽跳。
逍遙宮并不遠,等到視野稍稍變得開闊之后,便到了。
這個位置,葉染記得曾經也有一座宮殿的,不過不叫逍遙宮,叫什么名字倒是忘記了。
那逍遙宮的牌匾很大,逍遙宮這幾個字龍飛鳳舞,銳意逼人,看得出是杜方遙親手題的字。
無疑,這是一座新建的宮殿,到處都是新的,看得出應該是在原來的建筑基礎上,推土重來的。
皇宮內的建筑面積本就密集,而這座逍遙宮,占地卻是幾乎將近四十畝地,而且周圍視野開闊極了,幾乎沒有什么高層的建筑,看得出,建造這樣的一座宮殿,杜方遙頗為花費了一番心思。
嘴角,不知道何時浮現出一抹戲謔的譏笑,杜方遙這算是什么?莫非是提醒她不要忘記了在逍遙王府內的回憶,可是,那些回憶,又有一星半點是美好的嗎?
緩緩走進逍遙宮之后,這才發現這里的建筑擺飾,確實和逍遙王府幾乎是一模一樣,不過因為面積有限的緣故,這里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壓縮版的逍遙王府,不過也算得上是大手筆了。
進門之后,進入正殿,杜方遙高坐在高位上,由于房間內稍顯昏暗的緣故,視線的落差,使得葉染一下子沒發仔細的看清楚杜方遙的臉。
只是感覺,他身上的氣勢,比之幾個月前,又變得更加雄渾了一點,讓人不敢仰視。
身后的幾個護衛統領進門之后就是一陣哆嗦,下跪請安。
而葉染,則是微微一笑,稍稍欠身,卻是什么話都沒說。
杜方遙的視線,自從葉染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沒有移開過,她看上去清減了不少,但是無損于她的美麗,特別是她的雙眸,更是幽黑清亮,看不見底。
看得出,這段時間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不少的故事,她,也是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
微微一嘆,杜方遙說不上這到底是好還是壞,視線下移,落在了她身后的幾個護衛統領身上,臉色微微一沉。
那幾個護衛統領雖然壓低著頭,可是眼角余光卻一直放在杜方遙的身上,不敢絲毫放松,此時看到杜方遙沉下了臉,更是一個個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哪里知道,杜方遙只是掃視了他們一眼之后,便移開了視線,淡淡的道,“你們都退下吧。”
“啊……”事情,就這么簡單處理完了。
不過,驚詫之余,亦是有些僥幸,這一刻,他們終于明白什么叫帝王的威嚴了,一刻也不敢逗留,逃一般的離開。
而杜方遙亦是對身邊的曹錕擺了擺手,“你也下去。”
曹錕別具深意的看葉染一眼,點頭退下。
人一走,這闊大的逍遙宮,便變得空蕩蕩的,有些冷寂。
有一會,杜方遙才道,“染,你,最近還好嗎?”
尋尋常常的一句問候,可是卻根本沒辦法一口氣說完整,就連他的聲音中,都似乎夾雜著一絲不易捕捉的,淡淡的顫抖。
“不好不壞,總歸沒死。”葉染淡淡的道。
她瘦弱的身子,俏生生的站在大殿下面,卻絲毫不會讓人感覺到她的半點柔弱。
“哦,是嗎?”微微瞇了瞇眼,似乎早就知道葉染會是這么一個回答,卻也是有些失望。
他接著問道,“消失了這么久,難道就沒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沒有。”照舊是簡單的一句回答,干脆利落。
“真沒有?”杜方遙不甘心的道。
“真沒有。”
“那……你這次回開天城,平白無故鬧出這么多的事情出來,又是為何?”杜方遙失望極了。
“你以為,這些事情是我弄出來的?”葉染譏笑道。
“難道不是?”杜方遙反問。
“是還是不是,你應該去問你的美人才對,而不是問我。”聲音,無形之中抬高了幾分。
杜方遙看她一眼,說到底,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總歸是北宮薰理虧,但是說要要去處理,卻也是極為令人頭疼的。
淺不可聞的一聲輕嘆,這個問題就此打住,他道,“我就知道,你還在因為幾個月前的事情怨恨我。”
一聽這話,葉染便笑了,“你也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高估自己?”眉頭微微一皺。
葉染道,“這世道本就不公,弱肉強食,有什么好怨恨的,我算計不過你,被你利用,那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何來的怨恨。”
“那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和我說話?”杜方遙問道,他并不想和她吵架,不然的話也不會派出那么多人去保護她了。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昨晚的事情給了他一個召喚她進宮的理由的話,他也會找到另外的理由的。
而且,他昨晚宣她進宮,她今天上午才姍姍來遲,已經極大的拂了他的面子,他連這些事情都不介意,難道她還不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若說這些都不明白也就罷了,他處心積慮的按照逍遙王府的樣式在皇宮內建造一棟逍遙宮,難道也不能勾起她半點美好的回憶?為何,她的瞳孔一直都這么的渙散,連正眼都不瞧。
想到這里,杜方遙不由有些煩躁,到底,還需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彌補他當初犯下的錯誤。
葉染淡淡一笑,“皇上言重了,皇上問我什么,我便回答什么,哪里是不好好說話了。”
杜方遙搖了搖頭,“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那是因為你比以前更加的貪心了。”控制欲和掌控欲,也變得更強了。
杜方遙微感錯愕,有嗎?
旋即,似乎有些了然。
或許,她說的對吧,這四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足夠他想明白很多之前沒有想清楚的問題了。
或許在四個月之前,他對葉染的心,的確摻雜了不少的雜質,存在利用的意思,但是現在,江山在手,坐擁太平江山,他還需用利用她什么呢?
而且,四個月的時間里,他一遍一遍的質問自己,他想過,如果當初西番城的事情重來一次的話,他還會不會犧牲十萬大軍,他清楚的知道答案是會,因為他渴望那次勝利,他需要以大宗巴的死來消除罪惡和恩怨。
但是,重來一次,他定然做不到那么決絕,他一定會存在猶豫,他會將對葉染的利用成分降低的最少。
可惜,世事哪有重來?
過了一會,杜方遙才有些澀然的道,“葉染,或許你說的對,我是想要的更多,但是,那是因為我想得到你。”
葉染聽著,無一絲的感動,反而是覺得是個笑話。
她后退一步,微微抬頭,正好對上杜方遙的雙眼,問道,“你敢保證,從今往后,你不會再利用我嗎?”
“我……”
“果然,你連你自己的心都弄不清楚,又有什么底氣來和我說這樣子的話?”葉染毫不留情面的奚落道。
杜方遙的屁股,再這一刻,再也坐不下了,他站起身,大步走下階梯,朝葉染走來,走近了,聞到葉染身上那種熟悉的香味,心神猛的一蕩,這是他極為喜歡的味道,可是,他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擁有了。
嘗試著,要將葉染抱入懷里撫慰一番,葉染不著痕跡的再度后退,躲過他的手,就這么看著他一直笑,笑容淺淺,這笑,看上去無比空洞,似乎沒有任何的含義,可是,隨著她的笑,杜方遙卻是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沉,最后,被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