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春宮

第五十二章 先來后到

是夜,營帳中的一個小帳篷里,忽然亮起了燭光。

支巴頓頓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笑道:“我早就看出來,你絕非常人。”

“太子殿下說笑了。”魏璇客氣地拱手行禮。

二人攀談許久,直到夜色漸深,支巴頓頓神情嚴肅,說道:“西域三十萬兵馬,若你急需,我可以說服父皇,暫且借你一用。”

魏璇漆黑的眼眸中跳動著燭火的光影,他看著桌上的版圖,凝思了片刻,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那太子殿下還想要什么呢?”

天下興亡,便在這小小的一帳篷里談妥下來。

支巴頓頓雖然看起來豪邁不羈,但談到這些利益的細節,倒是精明的很。

“這件事本不應該如此草率,就依你說的吧!”一壇子酒空了,支巴頓頓喝的盡興,與魏璇稱兄道弟,誠懇道:“我是真的佩服你。”

支巴頓頓忽然話鋒一轉,又說道:“還有一事——”

“若你事成,我也可以不圖那三座城池,只需要你把淑貴妃交給我。”他似乎想象到未來的美好生活,笑起來鬢邊的一撮小發一顫。

魏璇臉上倏地沉下去。

他幾乎不假思索,聲音果斷堅決,毫不退讓:“這絕不可能。”

支巴頓頓揉了揉眼,愣了一下。

這一夜的攀談,他自認已經了解魏璇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權謀家面孔,提出這樣劃算的交易,本以為他會直接答應下來。

“一個女人換三座城池!”支巴頓頓有些費解,眉頭皺起來。片刻,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光亮一閃,問道:“質子,你也喜歡她,對不對?”

魏璇神情一滯,自己方才太過著急,隱埋的心事被這樣赤裸裸地剝開,他臉色微紅,心底忽的有些恐慌,一時沒有回答。

支巴頓頓沒發現他的小動作,自顧自說道:“你去火場救她那一天,我便有這種想法了,從前以為你是貪圖賞賜的亡命之徒,可今日與你深談,我知道你斷然不是這種目光短淺之人,便只有你喜歡她,英雄救美這一種可能。”

魏璇自知瞞不過,索性承認下來,看著一旁跳動的燭火,語氣有了幾分蒼涼:“淑貴妃這么美麗的女人,誰能不喜歡她呢?”

“也罷,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好在支巴頓頓已經泛酒困,也并非貪色之人,沒有在此事上與魏璇糾纏。

天涯何處無芳草,支巴頓頓內心掙扎了一會兒,還是為了大局放棄了周旖錦這個絕色美人。

他握著酒杯又絮叨了一會兒,便徑直醉倒在魏璇眼前,片刻,帳子里響起了鼾聲。

月明星稀,魏璇走出帳篷,頭上一點稀疏的月光,四面都是暗沉沉的夜。

他茫然地在草坪上走著,神情沉郁。

與之巴頓頓談成了合作明明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那句“凡事都有先來后到”的話卻在腦海中不斷回響,仿佛一塊沉重的磐石壓在心底。

回過神來,他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周旖錦所在的帳子外。

魏璇站在草坡上,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晚風徐來,他黑墨色的發和衣袍被野風緩緩地吹開,眼睛被倒映著的月光涂成琥珀色。

他遠遠向她那處眺望,直到整片帳子里燈火全熄。

回到宮里,魏景仿佛將春狩發生的事拋之腦后,查案一事不了了之。

周旖錦本也沒期待他會為自己做主,吩咐了暗探去查,宮里的日子緩慢又無趣,她瑣碎地消磨著,轉眼已過去半月。

魏璇在春狩上的表現著實出彩,魏景特例晉了他為禁軍主統領,這樣的年紀和功勛,哪怕是在世家子弟中,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養心殿內,魏景的心腹太醫正附身在他身邊耳語:“依老臣經驗之談,胡美人這一胎多半是個皇子。”

太醫仔細地觀察著魏景的表情:“皇上,現在是最好的時機——這孩子要處理嗎?”

魏景緩緩放下手中批閱奏折的朱筆,捏了捏眉頭,沉默著權衡起來。

胡美人雖與淑貴妃交好,但她出身低微,性格又懦弱,多的是手段可以管控。

不比先帝皇子眾多,他這一代的皇室子嗣實在稀薄,幾個繼承人選又全是不中用的——有時候他甚至想,若魏璇真是他親生的皇室血脈,以其謹慎又強硬的手段,定能將齊國治理的如日中天。

良久,他嘆了口氣,終于說道:“好生照看,讓她平安生產吧。”

然而,他做出決斷的第二天,胡懷瀠卻意外的小產了。

周旖錦匆匆趕到翠微宮時,主殿處已經圍了一圈的太醫。

胡懷瀠的寢殿門緊封著,微弱的哀嚎聲不斷傳出來。

“怎么回事?”她被空氣里血腥味一激,倏地想起夢中被灌落胎藥的場面,不由得心中一顫,抓了一個太醫便急切問道。

那太醫顫顫巍巍跪在地上,求饒道:“求娘娘寬宏大量,微臣已經盡全力救治,胡美人這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周旖錦心間猛地一沉,臉色冰冷。

她對胡懷瀠這胎已經是十分上心,可即便是從火場里拼盡全力救下的孩子,終究還是留不住。

“去將胡美人這幾日所有的飲食全部查一遍。”周旖錦聲音陰沉地吩咐道,那太醫得了寬恕,連滾帶爬地跑了下去。

然而幾個太醫一齊上陣,卻得出結論——胡懷瀠的飲食中沒有任何問題,衣物首飾、甚至香爐里燃的香灰都查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可以藏毒的地方。

事發突然,住在偏殿的張美人也趕了過來,她看著那太醫進進出出的寢殿,嘆了口氣,給周旖錦遞了一杯茶。

周旖錦蹙著眉,十分苦惱,費解地問她:“這好端端的,到底是為什么會小產?你可知她今日都做了什么,或有什么不同尋常?”

太醫們得出一致結論,胡懷瀠并不像中毒流產征兆,她身子本就略瘦削,更像是平日里保胎不穩,自然落了紅,這在孕婦中也是常有的事。

張美人沉郁了一會兒,湊到周旖錦身前,猶豫道:“嬪妾倒是想起來,胡美人這些日子的不同之處,只是……”

“你說罷,是不是這個原因,本宮都會查出來,不會怪罪。”周旖錦催促道。

張美人點了點頭,小聲說道:“胡美人有孕后吃穿用度一律和從前相同,甚至犯孕吐胃口不好,飲食還更清淡些,只是有一事比較特殊——

胡美人年輕愛美,自陳婕妤得寵之后,她便不知從哪兒尋了一個貴重的口脂,日日擦涂,那口脂顏色鮮麗,因此嬪妾才留意到。”

她說著,忽然有些費解:“可嬪妾與胡美人相處這段時間,見她是十分謹慎,一應器物都經太醫查驗過才敢用,若這口脂中有什么蹊蹺,也不應該呀?”

周旖錦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立刻站起身來:“不論如何,都要一一清查。”

她帶著張美人一路穿過房廊,伸手推開寢殿的門。

空氣里到處是難聞的血腥氣,她徑直走到胡懷瀠的梳妝臺前,擺在抽屜最上方的便是那藏著口脂的小盒子,口脂很小,尋了半天才找到。

另一邊床上的胡懷瀠還在因為劇痛而哀嚎著,周旖錦不忍再停留,走出門吩咐道;“仔細查驗一下這個口脂。”

魏景還未下朝,這處由周旖錦一人主事,幾個太醫圍在一圈,探討了半天,忽然臉色一變,跪在地上:“娘娘,這口脂里似乎加了馬錢子做調劑,但劑量實在微弱,微臣們還需再議。”

幾人討論了一會兒,另一太醫膽子大些:“依老臣看,這口脂中絕對有問題!而且下毒之人心思縝密,只添這一丁點,不仔細查看根本發覺不出。”

“是啊,服用此毒最初只會出現頭痛嘔吐癥狀,可時日一久,別說孩子了,連自身的命都難保,當真是心思惡毒!”周圍議論紛紛。

身后無人注意的角落里,忽然一個身影在墻角快速的閃過去。

周旖錦凝視著桌面上鮮妍的一抹紅,眼神中似乎閃現片刻的刺痛。

馬錢子這類毒藥宮中禁止流傳,只有太醫院可能存有,或從宮外偷運而來。

她眉間稟稟厲色,說道:“等皇上下朝,將此事告知他,另外,立刻將太醫院的取藥簿拿來。”

不一會兒,一個小太醫便將太醫院的取藥簿交給她,他兩股戰戰,說道:“娘娘,馬錢子這毒藥太醫院這幾個月來沒有人取用過,可太醫院的庫房里的藥材不知為何,憑空少了許多……”

周圍的空氣霎時安靜下來,不僅是太醫們,連一旁圍觀的妃嬪們臉色都十分難看。

宮禁森嚴,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太醫院里取出保管嚴密的毒藥,又以此不易察覺的方式謀害皇嗣,一時人人自危。

“太醫院上下,不許進出,全部仔細搜查。”周旖錦半低著頭,心緒慢慢往下墜。

寢殿內哭嚎聲音漸熄,胡懷瀠小產已成事實,人們漸漸散去。

“胡美人服了鎮定的藥劑,現下已經睡著了。”從里面走出來的太醫向周旖錦稟報。

周旖錦起身走進去,殿角還未及時扔出去的垃圾簍內滿是染血的紗巾。

她正走上前,想查看胡懷瀠的情況,忽然,沉睡間的胡懷瀠眉心微動,干裂的嘴唇輕輕張合,一把抓住周旖錦垂在床邊的手臂,胡亂呢喃道:“皇上……”

周旖錦一怔,卻沒有動,她眼睫低垂,眸中霧氣翻涌,站在床邊靜靜看著胡懷瀠沉睡的蒼白臉孔,心緒復雜。

良久,她用另一只手緩緩抹去胡懷瀠眼角滑落的一滴淚,凄婉一笑,心中不免升起一絲同病相憐之感。

眼前一幕,仿佛是宮里女人命運的渺小縮影,生死榮辱,皆不由己。

想來夢里的自己,被魏景親手灌了落胎藥后,是否也像她一樣痛苦難忍,無助地輾轉病榻,還癡心妄想著皇恩?

周旖錦走出翠微宮時,方才零落的人影已經全部消失,這處距鳳棲宮不遠,她沒乘轎子,沉默地往回走。

迎面撞見一個人影,周旖錦腳步頓住,看見剛下學的魏璇向她行禮。

“質子殿下。”她心神一動,忽然叫住他。

畢竟是在他所處的宮里發生這樣大事,她還是上前一步,低聲向他講了事情的經過。

經歷春狩那一事后,周旖錦心底其實與魏璇的信任增添了許多,因此也沒有任何隱瞞,甚至還隱隱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魏璇果然沒讓周旖錦失望,他臉色凝重,思索了一會兒,看著她身后的宮人說道:“娘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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