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華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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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有些昏沉,額頭傳來溫熱的觸感,良久,又松開。模糊之間仿似有人在一旁說話,聽得兩三句,又不那么真切。

“小公子,此事要三思啊,若將阿寧留下,來日她若要離去,便可能會成為隱患。”

良久,似乎又有一雙手在為她理著額間被汗水浸濕的碎發,那個熟悉的聲音漸起,“便放過她吧,她這性子受不住的。”

似有一聲嘆息,仿若呢喃,在風中漸漸被吹散,“這樣,我跟她至少有一個是自由的。”

頭暈得厲害,又一股惡寒襲來,阿寧緩緩睜開眼,仿似剛剛想起了什么,但又記不清了。上一次這般高燒還是好幾年前,那時也是剛進秋日,天氣涼了下來,因她貪涼在院子力睡著,醒來便是高熱難退。

阿喜似乎見她醒了,連忙給她喂水,又用了一些湯水。今日康氏已經來看了兩回,見人還未醒便多吩咐了幾句才離開。外頭的嬤嬤聽得里面醒了,便傳人去告訴康氏,此時康氏才又慌忙來看。

“叔母,你別進來了,怕過了病氣給你。”

康氏便在屏風外與她說了說話,聽阿寧此時的聲音已經有力氣一些了,畢竟大夫開的藥已經吃了幾回了。這一次阿寧病的急了些,也不知她跑去那里吹了涼風。季節交換,京中也有不少人病了,就連云府也病了幾個。

“昨日里,文淵閣來了消息,說是阿佑拜了一位閣老為師。”

“叔母可知哪位閣老?”

文淵閣內能稱得上閣老的多是文氏的親信。

“是文長信文閣老。”

文家嫡系,阿寧雖身子有些虛冷,但腦子還是清楚的,這文長信便是從前想收顧繁春的那位,后來因為顧繁春投匪而大鬧東宮,最后被太子杖責。但似乎此事并未撼動他在文淵閣的地位,甚至因他為護文氏名聲不惜頂撞東宮還得了不少贊許。

從素手山歸來之后的第三日,阿寧便親自讓人向莊府送去了回禮,直言感念娘娘所贈,莊府之人見到那枚玉令,自是不敢怠慢,傳話給了家中主母阮氏,阮氏與莊皇后頗為親近,此事莊皇后也早有交代,便讓人收了阿寧的回禮,卻也未接見任何人。

有些事,只需要一份默契便足以,在事成之前不宜高調。

自那之后,便出現了文閣老收桑佑的消息,桑佑的資質阿寧很清楚,雖聰明卻算不得什么天驕,而這拜的又是文氏本家的閣老,想來少不得莊皇后的一番運作。

可若是文長信認了桑佑作弟子,那么桑佑便要長期待在上京了,這樣倒也不能一直寄居于云府。

“此事我已經讓人給安城去了書信,你便不要擔憂了。”

“多謝叔母。”

康氏嘆了口氣,即便病著還這般客氣,家中的女兒們,哪個不是趁病撒嬌的性子,像阿寧這般的倒是有幾分讓人心疼。

“對了,今日門房來了一封請柬,是謝氏送來的,但你病著,我便替你回絕了。”

皇后在上恩院開堂之后,并未有正式的抉擇,眾人心中亦有疑惑在。

“恩。”

康氏其實對于云初秀拿回來的皇后墨寶已經心生疑惑,世家子女眼力是最好的,這上恩院堂上誰值得結交,她們心中清楚,若那賞賜真的是皇后賜予云初秀之物,那么向云初秀遞來的拜帖當是絡繹不絕才是,但她回府至今無人問津,康氏對此早有懷疑,但又苦無證據。

謝氏乃是江東氏族之首,謝氏的請柬可不送寥落的門庭,云氏雖近在朝堂有些寸進,但在這些傳承了數百年的門楣眼中卻還是欠了些火候,更何談看在云氏的面上與桑氏交好,因此謝氏看上的定然是桑寧其人。

康氏有些猶豫,三番開口,卻并未問下去。阿寧看懂了康氏的猶豫,問道:“叔母想問何事?”

康氏索性將心中疑問提了出來,阿寧知康氏心中對于云初秀以及她生母靠著皇后所賜近日在云府作威作福頗有些不滿,但畢竟這賞賜不是交到她的手上,她所知也不過是他人的傳話,她亦不能將此事說定了,因此便道自己并未在當場,著實不知。

康氏似乎有些失望,又囑咐了阿寧幾句復才離開。

阿寧復又臥床了幾日,直到桑子城親自來了上京。桑子城來上京其實是代表安城商會與商行司談茶葉西運之事,安城商會希望能在恒盛商道引入茶商,一來鮮國等地對于此物甚喜,但在大漠以西的地方又甚為稀少,只不過大淵對于茶品的外售十分嚴格,因此此事還需要商行司點頭。

待辦完正事,桑子城便去了趟云府看望姐弟二人,彼時云氏家主尚未歸家,康氏亦應邀外出,門房便將此事遞到了趙姨娘的院子里。

趙姨娘近日因為女兒得力,在云府頗為受寵。得聞是安城來的人,便沒了好臉色,桑府年前的那些事她都著人打聽清楚了,不過就是一個破落戶,攀著這般遠的關系才攀上云府,送了兒女賴著還不算,現下老的也來,當下便著人將桑子城打發了。

幸得阿喜正巧從府外回來,正遇上云府之人驅趕桑子城,桑子城也是讀書人出身,臉色被氣得通紅,阿喜連忙上前將那群奴仆喝退,又將桑子城暫時安置到了城中的客棧,復才回去向阿寧復命。

阿寧聞此卻是默不作聲,直到午后聽聞云氏家主與康氏同時歸家,復讓阿喜為自己梳妝,一掃多日的病氣,著的是張娘子親自繡制的銀魚服,帶著玲瓏九華簪,親自去了前庭。

聽聞云家主歸家,趙姨娘早早便迎了過去,本是姨娘卻與康氏一左一右坐在席面之上,陪著云家主用完了膳。

見阿寧此時前來,康氏立刻起身,道:“你這身子剛好了些,怎么出來了?”

阿寧低身朝云氏家主與康氏見了見禮,道:“叔母放心,我已然大好。”

“這年輕女娃娃哪里有那么嬌弱的,大娘子擔心過了。”

康氏并未出聲,趙姨娘卻先行開了口,康氏微微蹙了蹙眉,但云家主尚在,她發作不得。

阿寧卻根本連看都不曾看那姨娘一眼,對康氏和云家主道:“我父親今日到了上京,想著阿佑此后便要上京久居,所以打算帶他去看看宅子。”

上京寸土寸金之地,聞此話,康氏眾人自然以為阿寧是要去租住,康氏道:“何必搬來搬去,在外住也多有不便。”

云家主亦言,“子城既然來了,為何不來聚聚?”

聽聞此話,一旁的趙姨娘臉色有些不自在,她原本以為,阿寧一個寄人籬下之輩,哪里敢將此事挑到主家面前來說,卻不想她還真的說了,不僅說了,還在家主與主母同在的時候來說。

“對呀,你父親與家主也是表兄弟,該來聚聚的。”趙姨娘連忙道。

阿寧并未看云家主,而是對康氏道:“來了的,但并未方便進府。”

“何時來過?”云家主問及此,看了看康氏,見康氏也是疑惑。

“主家不在,惡仆當道,我父親體諒叔父家中有自己的規矩,便未再打擾了。”

阿寧這話說得體面,“惡仆當道”說得是誰,康氏當即明了,而這云府有自己的規矩,說得便是云氏妻妾無尊卑秩序,無視禮法,云家主聞此立刻看向一旁的趙姨娘,見她目光閃爍當即變了臉。

趙姨娘立刻回復道:“今日我收到門房消息,并未說明是桑家家主,便著人打發了,當真是誤會啊!”

見云家主臉色不對,趙姨娘立刻跪了下去,低伏著頭,當真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康氏見此眉頭便未松過。

阿寧此時方抬眼看了那趙姨娘一眼,道:“此前聽皇后娘娘講到,主家無德方才令犬吠其中,趙姨娘今日先是與主母同席,不分尊卑,后又多次搶家主與主母的話,莫不是憑的是女兒拿回家的那份書信?”

姨娘說到底是家中奴仆,而趙姨娘敢這般逾越,不過還是仗著云初秀當日拿回家的皇后墨寶,她們甚至將其掛在自家的院內。

“書信?”

云家主聽出阿寧話中的不對勁,聽阿寧繼續道:“趙姨娘既然當那墨寶如珠如寶,可知其意?”

那趙姨娘本就不識得幾個大字,哪里知曉這些,但一個外家的表姑娘卻敢這般與她說話,她自然是不服的,但家主在前又發作不得,唯道:“表姑娘慎言,可不要因為遷怒奴家便輕慢皇后娘娘的墨寶。”

阿寧神色依舊淺淡,道:“初旬秋日,素問山道。那是娘娘私下相邀的傳訊,既是私下相邀,姨娘認為這東西該不該被人堂而皇之掛于堂前賣弄?”

其實皇后倒也并未多在意,否則不會在眾人面前賞賜,只是阿寧此時趁著庭院中沉重的氣氛,刻意將話往重了說。

康氏聞此,知曉這東西定然不是給云初秀的,莊皇后眼界何等高,哪里會與她相邀,立刻呵斥趙姨娘,將云初秀傳了來。

云初秀一來便見到趙姨娘跪在地上,心下涼了半截,待云家主問起皇后墨寶,她咬死都說那是皇后賜予自己的。

阿寧見二人嘴硬,淺聲道:“不如我著人去問問謝氏或者文氏的子弟,莊娘娘這墨寶當真是贈與秀阿姊的?”

見云初秀聽聞立刻慌了神,云家主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隨即一腳將伏在腳邊的趙姨娘踢了開,“還不去將這東西收起來!”

趙姨娘立刻紅了眼,正是珠弦欲泣的時候卻對上云家主冷了的臉,立刻又收了回去,這般上不得臺面的做派,如今當著阿寧的面算是將云府的臉丟盡。康氏立刻借此消減了趙姨娘母女的份例,也撤回了專門分配給云初秀的院子,心下也是說不出暢快。

“子城今日在云府受冷,此事是我的疏忽。”云家主心中清楚,那墨寶若不是給云初秀的,便只能事給阿寧的,有皇后的青睞,又有謝氏等子弟的看重,他雖對阿寧今日之舉也有些不滿,但并不好宣之于口,留下三分顏面給來日。

阿寧自然知曉云家主這歉意當中有幾分真假,若真是心中有愧,便會親自去見桑子城,當面說清,而不是通過阿寧傳話,這話究竟是說給誰聽得,阿寧心中一清二楚。

倒是康氏,因阿寧今日舉動替她出了多日來的惡氣,心中歡喜,對阿寧道:“如今出了這事,我也不好留你,這樣,若是你們要尋宅子,不如我隨你一同去吧。我對這里怎么也比你們爺倆熟些,也權當是我云府賠不是了。”

阿寧正要推辭,卻聽云家主道:“對,讓你叔母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已經拂了云府的面子,阿寧此時不好推脫,當下也只能答應。

隨后康氏隨阿寧去見了在客棧休息的桑子城,替云府道歉再三,復又陪著父女二人去看宅子。大淵的宅所都有專門司管的機構,有官府的正式認可才能做,因此都比較正規。而康氏帶著去的是如今上京最大的豐隆莊,在上京五城皆有房宅管理。

來接待的掌柜一眼便認出了阿寧,但她看了那掌柜一眼,仿似不認識般,提了提自己的要求,那掌柜閱人無數,自然精明得很,立刻接了她的話,將玉子巷的一套宅子拿出來給幾人看,那宅子鬧中取靜,位子極好,大小什么都很合適,就是租金方面稍貴,上京的地價自然不是安城能相比的。

康氏看那宅子地價便貴,桑家如今的情況她是知道的,便使了嬤嬤想上去磨一磨價格,但掌柜卻怎么都不肯松口。桑子城見此問阿寧可還滿意,阿寧點頭,他便與那掌柜定下了這宅子。

掌柜歡喜地接過訂金,正要收納,卻對上阿寧笑得幾分刻意的眼,他臉上諂媚的笑意瞬間消失不見,復又咽了咽口水,默默在暗處將放進柜臺的錢抽了三分之一出來當作手續費,剩下的錢待會還得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