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十章 蒸云煮海(3)

“靜淵特意囑咐,讓我把你照得好看些。”傅懷德一邊帶路,一邊回頭笑道,“我倒覺得,孟小姐這么聰明靈秀的姑娘,要放在死板的照片上反而不好看呢。”

七七笑道:“傅先生夸我呢。”

懷德呵呵笑道:“絕對沒有!我是實話實說。”

推開一間屋子的門,帶七七和三妹進去。

七七眼前一亮。這間屋子方方正正,窗明幾凈,四川的大屋很少有敞亮的,多陰暗潮濕,這個屋子卻是個特例。西洋式的大窗戶,有暗紫色厚厚的絲綢窗簾,用雕著花的木鉤子挽著。屋內陳設卻多為中式,只朝東的墻邊有幾個巨大燈架,七七在相館里看過,那是照相時照明的燈。另一面墻上掛著些字畫,有草書有楷書,七七看不懂草書,楷書的一幅字跡清雋,寫道:

“歲晚喜東歸,掃盡市朝陳跡。揀得亂山環處,釣一潭澄碧。賣魚沽酒醉還醒,心事付橫笛。家在萬重云外,有沙鷗相識。”

七七細細品味詞中意味,懷德見狀一笑,說道:“這是靜淵的字。”

七七一驚:“真的?”

懷德點點頭:“這是陸游的《好事近》,當年陸游壯志未酬,在山陰老家閑著沒事干的時候寫的。當年我們在日本,靜淵寫了這副字送我。我這個人不像靜淵,我愛吃愛玩,沒什么煩惱,靜淵就不一樣,責任心很重,老念著家里的事業。”自嘲似的笑笑,“我沒出息多了。”

七七問道:“他,他以前過得不開心嗎?”

懷德搖搖頭,“倒不是不開心,就是想得比我們其他人多些。畢竟他們林家三代單傳,一家的期望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很多事情,由不得他一個人說了算。”

見七七把眉頭皺了起來,便打了個哈哈,往自己頭上輕輕一敲:“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他讓下人把窗簾放下,把燈打開,拿出相機擺好了。七七一向不愛照相,這一次在靜淵朋友面前更是緊張,身體和表情都僵硬起來,坐在凳子上,擺了幾個動作都不自然。

三妹看不過去,便給七七出了幾個主意,比如手該放在哪里,頭朝哪邊側才好看,眼睛要稍微瞇一瞇。七七照著做了,卻更是緊張。

懷德向三妹笑道:“姑娘,你去孟小姐旁邊,她坐著,你站著,你們倆一起照。”

三妹喜道:“真的?我可以照相嗎?”

七七也道:“快來吧,你不總是嚷嚷著照相嗎?”

三妹喜滋滋奔到七七身旁,她倒是一點都不緊張,對七七道:“七姐,你看著懷德少爺,就把他當作一棵樹,或者一棵萵筍葉,那就不會緊張了。”

七七被她的話逗樂了,莞爾一笑,突然砰的一聲,一個閃光,眼睛一花,聽懷德道:“好了!大功告成!”

拍完照,懷德說要帶著七七和三妹去一個地方。

七七還沒回答,三妹便跳著叫好。

懷德見三妹活潑大方,心里也甚是歡喜,便對三妹道:“你家小姐看來很是寵你呢。”

七七笑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哥哥和我哥哥是拜把子兄弟。”

懷德便知三妹不是尋常的丫鬟。

三人走到街上,七七見這條街雖然不大,但卻各種店鋪林立,不像鹽店街全是鹽鋪。懷德帶她們走近一家看似簡陋的飯館,朝里面叫道:“鄭老六!”

一個頭光光的中年男人連聲應道:“來了來了!”從里屋快步而出,見到七七她們,大叫道:“七小姐!”

七七和三妹定睛一看,那人卻是第一天來時在平橋上見到的更夫,都咯咯笑了起來。

懷德奇道:“怎么啦?你們認識?”

七七笑著點頭:“見過,見過。”

鄭老六摸索一下腦袋:“見笑了。小姐少爺快請進,我這就讓我家女人給你們拿最好的豆花出來。”

懷德道:“鄭老六的女人推的豆花可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我以前和靜淵常來吃,這次他要我一定帶你們來嘗嘗。”

三妹努著嘴道:“我媽也會推豆花,我家小姐可愛吃了呢。”

懷德笑道:“這一家的豆花有個秘方,和別家的不一樣,你們一會兒嘗嘗就知道了。”

鄭老六的女人端了盆熱騰騰的豆花出來,極是雪白鮮嫩,另有三小碟生辣椒,剁成細碎顆粒,用鹽浸著。懷德用勺舀了一塊到七七碗里,道:“在辣椒里蘸著吃。”

七七蘸著吃了,細細品嘗,辣椒很辣,豆花極嫩極熱,入口即化,美味無比,后味兒中帶著一股鹽鹵清香,當是用鹵水點的,可卻又不是一般的鹽鹵,奇道:“莫非用到是深井的鹵?”

三妹道:“深井和淺井的鹵不一樣嗎?”

懷德眼光里透出一絲贊賞,“孟小姐舌頭真靈,不愧是大鹽商的女兒。確實是深井里的鹵,就是你家姑爺的井,天海井里的鹵。這辣椒里的鹽也是天海井的鹽。”

七七又驚又喜,“天海井,真是名不虛傳呢!”

三妹卻道:“傅少爺,您家也有鹽井嗎?”

懷德道:“倒是有兩口,不能和你們幾家的相比。”

鄭老六坐在一旁聽到,插嘴道:“傅少爺家的井也很厲害呢!那是咱們這兒地勢最高的地方打的井,在艾蒿灘,開泰井!”

三妹驚道:“我聽我爹講過,當年我家老爺也想在艾蒿灘打井,可總是沒有成功。后來在那兒打下井的鹽商老爺,還請了個美國技師幫忙呢。莫非,莫非就是傅少爺家?”

懷德只微微一笑。

七七看著他,見他相貌文弱,滿臉書卷氣,渾沒有商人的樣子,便問道:“那你,也和靜淵一樣,要把整個家業給擔下嗎?”

懷德依舊笑著,笑容卻變得有些無奈,他想了想道:“我兄長前兩年過世了,父親也老了,這個家業,不擔也得擔。不過我天性喜好自由簡單,又貪圖享受,壓根就不是當鹽商的料。這兩年還好有靜淵在一旁幫助提攜,唉,我現在什么都不圖,只求本本分分,能守住就行。我以前喜歡讀書,看易經上說‘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這兩年才知道要真做到樂天知命有多難,我們這些鹽商的子女,天生下來就和鹽打交道,估計生死都和這鹽脫不了干系。知命,知命,要真知道命,誰還能樂天呢?哈哈,哈哈。”語氣頗為滄桑無奈。

七七很是同情,便打個岔把話題轉開。

回到鹽店街林府已是黃昏了,林夫人侯著晚飯,靜淵也在。見七七回來,喜容滿臉地迎上來,笑道:“你回來了!”

七七臉上熱熱的,見他這么親熱,渾然便是一副夫婿的樣子,心里不僅麻麻地有些異樣。

林夫人也挺高興的,向七七招招手:“孩子快來,以后咱們真不是外人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未婚夫妻了,你們的婚期今兒已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