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十二章 蒸云煮海(5)

靜淵送了懷德出去,站在林府外頭,愣是出了會兒神。便慢慢在街上走走,往自家鹽鋪里轉轉。

到得天海井的六福堂,卻見一人眼生。身材瘦小,臉黃黃的,眼睛細長卻精光四射,穿一身淡黃布衫,倒是個斯文人模樣。

那人卻先笑了,走上前來,手一抱,招呼道:“少東家。”

靜淵也回了個禮:“閣下是?”

那人道:“敝姓歐陽,單名松,新來的鹽務稽核所管事,特來拜會。”

靜淵忙道:“不敢不敢,歐陽所長,該我先去拜訪才是。”滿臉堆笑,連連叫六福堂的掌柜戚大年換壺好茶。

戚大年笑道:“早泡的明前龍井。”

歐陽松笑道:“不客氣不客氣!今兒就是來認一個臉熟,以后咱們怕得經常見面了。”

靜淵笑道:“那是,那是!聽所長口音,當是仁壽人?”

歐陽松道:“好耳力!我父母是仁壽人,我卻在成都長大的,不過口音還是隨著老人。”

靜淵笑道:“早聽陳所長提到,鹽務會有新官上任,今兒總算見到貴人的面了。我們這些做商人的,若沒有政府和諸位長官的照應,拿能做得太平的生意!”

倆人便客套了幾句。歐陽松喝了茶,也沒有多坐,告辭離去。

戚大年對靜淵道:“東家,聽人說,他家在省里有人,背景深著呢。”

靜淵點點頭,想了想,道:“你私下打聽打聽,這人喜歡什么,打聽得越細越好。甭管多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他中意,咱們就得給他弄去。這人不簡單。”

戚大年答應了,叫人收拾桌上杯壺里的殘茶。又道:“東家,給你新泡一壺?”

靜淵搖搖頭,忽道:“運豐號那邊沒有來人?”

戚大年道:“香雪堂那里只新換了個掌柜,說是羅管家張羅的,姓衛。”

靜淵道:“我說的總號那邊。”

戚大年一愣:“沒有啊。”

靜淵便沒有再問。

午飯沒有回家吃,和戚大年去了趟長土鎮,又繞到去了趟艾蒿灘,在開泰井附近吃的飯,和傅家的鹽工頭兒說了說話。回家后,見母親一人在大屋坐著,一個丫頭給她捶著肩,她頭一低一低,眼皮耷拉著打盹兒,七七卻不在身旁。

便也沒有進屋,直接繞走廊去七七那屋。這幾日天天晴好,天井臺階下的鴨拓草開得茂盛極了,藍幽幽一片映著日頭。他心情慢慢松快了些,腳步加快,到屋前,門半掩著,里面卻沒有人。便又在園里找了找,也沒有見人。心中覺得奇怪,便把黃嬢找來問了。

黃嬢只笑說七小姐想去山上玩,讓三妹和孫師傅帶著去的。

靜淵皺眉道:“她肩上傷還沒好,去山上受了風怎么辦?再說姑娘家的,在山里又能有什么好玩?”

黃嬢道:“七小姐人機靈活潑,敢給牛穿鼻環,想來和別的姑娘家喜歡的原不一樣。再說馬上就要過門了,放放風,撒撒野也好!”

靜淵點頭道:“也是。”

黃嬢笑道:“這個小姐還真不愧是孟老板的女兒,舌頭靈著呢!今天午飯,我給特意做了一道涼粉,她一嘗便知道我用的是咱們天海井的鹽!呵呵,當這個鹽老板的女兒,以后又要當鹽老板的夫人,還真得有點本事才行呢!”

說著哈哈笑了起來。靜淵一笑,心里卻升起一絲懷疑,先前那絲愉快轉瞬消失,日頭下只覺得心情漸漸煩悶起來。

小蠻腰開著車,到河邊那條道上時,七七見車窗外遠遠一個鹽灶棚子,便扯著三妹衣袖:“看!我那天就是在那兒被牛踢的!”

三妹也湊過去,見鹽工們光著膀子,從棚里搬出一坨坨白鹽,動作機械重復,有些鹽工骨瘦如柴,狀甚愁苦。

三妹猛然間道:“七姐”

七七道:“怎么啦?”

三妹道:“沒了鹽吃,人會生病,會沒命。但吃多了鹽,也會生病也會沒命。對吧?”

七七笑道:“你這是什么話?這天下的東西,哪一樣不是這樣?”

三妹點頭道:“那就是了。有那么些些,夠了就成。咱得守住這剛夠的一份,也不去求那多余的一份,便能不病,保住命了吧。”

七七渾沒有想到她今日能說出這么有禪意的話來,倒是一怔,心里琢磨她的話,好半晌方說:“你說得對,不過有時候難保人不會生病,我們也不至于過到保命的那個地步。”

車開進長土鎮地界,豁然見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個高高的天車,漆黑的井架直插云端蔚為壯觀,到得近處,小蠻腰停了車,給七七開了車門,七七和三妹下得車來,只聽得機聲鼎沸,鹽灶的腥味與熱氣撲面而來,一根根杉木以竹篾繩捆扎成巨大的支架,豎于井口,要仰頭看到頂,直被陽光晃的暈眩。忙低下頭來,小蠻腰悄悄道:“七小姐,你們就在這里遠遠看著,里面人多,怕見著了,少爺怪!”

他口齒不甚清楚,七七卻聽明白了,說:“絕不為難你!”便拉著三妹的手,遠遠站在一棵女貞樹下,側頭見三妹,見她也眼睛睜得老大。

三妹嘆道:“都說豐源井和香雪井厲害,可這天海井,真是不比它們差啊!我看,說不定還更厲害!七姐,你要當這個天海井的老板娘,你也厲害!”

話說到后來,聲音里卻含著玩笑之意了。

七七卻也在心里感嘆著,心想,小時候私塾老師將李白的一首詩抄在紙上讓她背,她記住了,便再也沒有忘掉。

“南星變大火,熱氣馀丹霞。光景不可迫,六龍轉天車。”

她問老師,什么是天車,可是自家那高高的井架子?老師笑了,說那也算,不過真正高的井架子不在孟家,在天海井林老板家,那才是真正的天車。

她一直向往著哪天去看一看,可不到兩年便被送到成都,又去揚州母親老家,十多年一晃過去。

“到今天終于見著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盯著那藍天下的杉木井架,對未來開始充滿了一種幸福的幻想,只覺得一顆心越飛越高,直和那天車一樣,到了云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