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存接到省里鹽務局與全省商會的推舉信,成為川南鹽業總商會的會長,在善存的提攜下,靜淵理所當然成為理事。孟家和林家珠聯璧合,一時風生水起。
這一年,北方軍閥混戰,兩湖的淮鹽道斷了,川鹽入楚,已成必然之勢。四川邊防軍總司令賴心輝被軍閥劉文輝等人合謀扣留,被迫通電下野,川內各軍閥相互傾軋,四川陸軍第一師師長李家鈺先后攻下榮昌、內江、仁壽等縣,并進占成都煙酒總局和造幣廠,制造不合格之半圓銀幣及當二百之銅鋪幣強行流通,從中搜括民財。五月末,在四川軍閥爭奪防區中,李家鈺陸續占有遂寧、安岳、樂至、潼南等縣,清河亦在李之防區內。
清河是個奇怪的地方,俗語說,逢戰亂必窮濫,可清河卻只要一遇到戰事,便立時卻變本加厲地富裕起來。鹽價被官方估提,一路飆升,前清時早有川鹽濟楚的先例,如今,清河的鹽不僅銷往湖南湖北,更一路北上,銷往陜西、河南甚至河北。
七月中旬,善存正式擔任商會會長,運豐號擺下十桌宴席,廣耀川南各界士紳赴宴,連省鹽務局長劉鳳驪也從成都趕來,清河另有四大鹽商,熊家、余家、鄭家、王家的東家們也都來了。女眷們在內堂茶話閑聊,男客們在大廳暢談豪宴,七七聽得笑聲不時傳來,余芷蘭拉著她偷偷在廳外看了看,見靜淵坐在善存身旁,亦是滿臉笑容。
眾人一再央求劉局長致辭,劉局長推脫不過,舉杯站起,笑道:“諸位盛情難卻,兄弟便說兩句。兄弟不才,在鹽務任職有三十年的時間,在座諸位,也有不少是兄弟的前輩親鄉里,從前清到如今民國,這三十年,清河的鹽商過得多么不容易,兄弟和諸位可是一路看過來、痛過來、也是甜過來的。咱們清河,自來衍沃饒潤,過于他郡,然說起以前,清河的鹽僅能銷到巴蜀南部,撐死了賣到云南昭通,再就是貴州,連覆蓋四川全省都難以做到。如今,咱們能將鹽賣到兩湖、甚至河北,雖說銷量并不算多,但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劉局長停了停,正色道:“不過,借戰亂暴富,前清捻亂之時的川鹽濟楚便是先例。我們被人罵作發國難財,可誰知道,要不是咱們巴蜀鹽商兄弟冒著生命危險,將鹽運到兩湖,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兩湖地區必然因為沒有鹽而發生更多的戰亂,導致更多的人死亡。為此,兄弟在此先謝過各位前輩鄉里,萬望諸位秉承心懷百姓的仁義之心,在此特殊時期,和孟會長同心協力,振興家鄉鹽業!”
眾人均舉杯朗聲笑道:“定不負局長重托。”
劉局長哈哈一笑,將酒一飲而盡。
余芷蘭悄悄對七七道:“你可知道,這劉局長可是錦蓉的舅舅呢。他和錦蓉的哥哥,現在鹽店街都有鹽鋪。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表面說一套,背地里一肚子壞水兒!”
七七看得清楚,那個歐陽錦蓉的哥哥歐陽松在席間和靜淵相談甚歡,善存保持一貫的低調沉穩,但逢人敬酒均不拒絕,拿起酒杯便喝,倒是靜淵每每等人未到善存面前,便起身問候,幫善存擋酒。他本是個冷峻清凈的人,可在這酒席之上,卻顯得圓滑世故,談笑風生。一張白皙的臉,因挨個敬酒,紅到了耳朵后,偶爾他會把目光掃向廳外,卻似乎只是隨意一看,即便看到七七,也渾若不見。
七七心里一陣異樣的難受,便拉著芷蘭回到內堂。內堂也擺了宴席,母親和秀貞正招呼各女眷,沅荷肚子大了,神態懶洋洋的,靠在座椅上和歐陽錦蓉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歐陽錦蓉依舊穿著女學生的衣服,燙了頭,一張臉紅撲撲的抹了些胭脂。
芷蘭笑道:“這丫頭估計有主兒了,這幾日越發妖了。”
錦蓉聽到,忍不住便朝芷蘭她們看了一眼,目光卻和七七一接,不知為何,臉騰的一下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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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了,客人們紛紛告辭。靜淵給善存擋了不少酒,人似乎都喝糊涂了。仆婦們見他趴在桌子上,手兀自還捏著酒杯,只好找人去叫秉忠,秉忠和兩個小子正扶了善存回屋休息,正是手忙腳亂的時候,只吩咐:“讓姑爺就在府里休息。”
幾個小子將靜淵扶到東頭的廂房,孟夫人對秀貞道:“七七還沒過門,你雖是當家媳婦,卻不方便去照顧。找個伶俐點的后生去幫著收拾下就可以,若真顧不過來,便讓七七去看看,只有一條,找年紀大的老媽子陪著,你就不用去了。”
秀貞應道:“是。”
孟夫人回得自己房里,善存正斜靠軟榻上,拿著一蓋碗濃茶,眼睛欲睜欲閉,一臉醉相。
孟夫人走去給他托著茶碗,怨道:“如今可不是你跑堂子的年月了,還這么喝!”
善存咕咚一聲吞下一口茶,只滿臉漾著笑,卻不言語。
孟夫人道:“我倒不明白了,這一次家里這么大的事兒,你也不把兒子們叫回來,這飯桌上就一個未過門的姑爺幫你擋酒,像什么話。”
善存想伸手拿蓋碗撥撥茶葉,孟夫人怕他燙著,忙幫他撥了,善存就著又喝口茶,敞口氣,方道:“靜淵這一次算得上是傾盡全力,我若讓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搶他的風頭沾他的光,他雖是個敦厚的人,他家里人難保不會多心。”
孟夫人道:“你們這些做生意的,最會做表面功夫。”
善存微微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虛的實的,聰明人一看就知道,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我不拿出點誠意,你以為咱們這聰明的姑爺肯對咱們家盡心盡力?”
“以后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上這么算計?”
“我倒不想這么算計。”善存嘆道,示意妻子把茶碗放下,道:“再說了,咱們孟家這幾個少爺,原不把心思放在這鹽井上頭的,腆著臉在這兒虛客套,一點用也沒有。我這把老骨頭,也不過趁著還能折騰,幫兒女們存點家底。”
孟夫人笑道:“話是這么說,你卻不是養那敗家子兒的人。”
善存道:“有些人天生愛折騰,見了棺材不落淚,有些人是天生享福的人,自有人為其做嫁衣。”
孟夫人把茶碗放桌上,想了想,笑道:“聽你這么一說,你那女婿,卻不是那享福的人了。”
善存道:“又想掙到名利,又想享福,我當了這幾十年鹽巴公爺,可沒見過誰能兩邊都賺到。”打了個哈欠,輕敲一下額頭,懶懶地道:“真是年歲大了,這也不過才喝幾杯就成了話癆,說多了話腦門子疼。”
孟夫人忙扶他睡下。
靜淵本在榻上睡了會兒,不料半個多小時后卻胸口發悶,扶著床邊吐了起來。陪著他的是孟府的小廝馮保,見靜淵吐得臉都變色了,忙要去叫人,靜淵擺擺手,有氣無力地道:“不妨事,把屋里打掃下便可。”
七七送了芷蘭和錦蓉,剛剛回家,迎面見到馮保拿了抹布撮箕,急匆匆地朝東邊廂房跑去,叫住他,皺眉問道:“可是靜淵不舒服?”
馮保道:“姑爺吐了,瞧那臉色不好!”
七七道:“你把東西給我,快去叫大嫂。”
馮保躊躇道:“夫人吩咐了,大少奶奶不能去照顧姑爺的。”
七七也知秀貞避嫌。便沉吟道:“那你去找你媽,讓她燒點水沏壺茶,趕緊送來。”
從馮保手里接過撮箕,也不待他回話,便朝廂房走去,馮保幾步做一步朝傭人的廂房跑去。
七七進去,靜淵歇了會兒,又吐了起來。見七七進來,喘了口氣,道:“還不快出去,仔細臟了你。”
七七見他臉色青白,想是難受已極,也不和他爭辯,從抽屜里拿出草紙,一張張鋪在地上蓋住污穢。靜淵頭靠在床上,只輕輕喘氣。七七從衣兜里拿出手帕,走過去,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靜淵伸出手,將她手握住,蓋在自己臉上,臉色雖慘白,臉頰卻燙得有如火熾,七七觸摸到他的皮膚,那火熱的皮膚上有細微的汗珠,忍不住道:“以后不要這么喝酒了。”
靜淵閉著眼,只輕輕一笑,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的手好涼。”
待那只手被他的臉捂熱,靜淵方睜開眼,又伸手握住七七另一只手,也蓋在他臉上。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靜淵輕聲道。
“不知道。”七七把手抽了出來,“沒算過,有十來天?”
“二十五天了。”靜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七七早一天天數過日子,只是不好意思說罷了,聽他將日子說得清楚,知他必也同自己這般日日盼望相見,雙頰暈紅,嘴角露出微笑,低首道:“我騙你的,我算著天數呢”。
“我知道,”靜淵微微一笑,“我娘已把日子定了,我今兒已經給你爹送來了龍鳳帖,再過半個月,咱們就成親,以后想不見也不成。”
七七一驚,正要答言,卻聽馮保的娘在門外輕聲咳嗽一聲,忙把手掙脫,站了起來。
馮保娘捧了盆熱水進來,馮保端著茶也在后頭跟著。走過去擰了毛巾,給靜淵擦臉。
靜淵喝了茶,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便對七七道:“我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七七不便久留,便叮囑林保好生伺候,站在一旁,看靜淵慢慢躺下,馮保給他蓋好被子,方回了自己屋子。
馮保把屋子收拾干凈了,便坐在一旁椅子上,不一會兒睡著了。
靜淵躺在床上,卻睜著一雙眼睛清炯炯看著床頂,七七的手絹擱在枕邊,淡淡的一股幽香,像鴨拓草的花香。他側過身,把臉壓在手絹上,那香味更濃了。
該走的人已經走了,該辦的事情也都辦了,婚期越來越近,靜淵卻不知該喜還是該悲,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那手絹里發出的香味,如一片藍色的潮水,慢慢地、冷幽幽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