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三十六章 虛云(1)

鹽店街,十七家鹽號。

天海井的六福堂、運豐號的香雪堂、同興盛的天雙堂、陜西人邱三立的添錦堂連同余、熊、鄭、王四家人的鹽號為規模最大的幾家鹽號。艾蒿灘傅家的開泰井原亦有鹽鋪,只是由于傅家失勢,開泰井易主,原東家傅懷德遠走異鄉,開泰井股份由三家人所有,傅家的晴輝堂由三個股東商議,暫時空置,留待放租。

晴輝堂這么一閑置,就是數十天。中秋節過了,方有一個重慶江津口音的中年師爺找上稽核所歐陽松府上,說想租用晴輝堂的鋪子。

歐陽松自得了開泰井的股份,在鹽店街登時有了名氣。他亦官亦商,為人精明,在各鹽場中周游交際,很快就有人戲稱:“撐船的秀才有名堂,文打官司武耍槍。”見那江津人第一個找自己,心里雖然納罕,但亦不免有些自得。

清河的鹽號多與江津人做生意,鹽井天車推轆的水牛,多進貨自江津。那江津師爺自稱姓馮,說是替他老板來尋鋪子,對于老板名諱卻諱莫如深,歐陽松看了看這馮師爺遞來的租約草稿及租金,覺得無甚問題,外地人來清河做生意,有些亦像這馮師爺的老板一樣,托人在外管理,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便道:“房子倒是空著,我是三個股東中的一位,另一位是省里的人,也是鄙人的親戚,我倒可以幫他做主,還有一位是清河的重要人物,運豐號的孟老板,你去他的鹽號問問他的意見,他那邊沒有問題,我這里自然也就沒有問題。”

馮師爺笑道:“那是自然。”眉眼間隱約有些擔心。

歐陽松道:“師爺可是有什么計較?”

馮師爺笑道:“孟老板財大氣粗,我這么一點租金,就像蒼蠅般大小,怕他老人家看不上。”

歐陽松笑道:“放心,孟老板出身貧寒,這空鋪子閑置這么些會兒,他比我還著急呢。窮慣了的人,蒼蠅也是肉!再說了,我們都是二房東,真正的東家就在這鹽店街上,頂頭那栗子樹旁邊大院子——林府的林老板,也是孟老板的女婿,跟我是交好的。你先去,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馮師爺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放下心來,拿著租約草稿去了,到午后方回來,滿面春風的樣子,歐陽松笑問:“怎么樣?可如我所料?”

馮師爺笑道:“所長料事如神。”

歐陽松便知善存同意租出,隨即跟馮師爺擬了份租約,將晴輝堂租與這家江津鹽號,租期為兩年,每年租金兩萬元,他替表舅劉局長蓋了章,另把租約交給馮師爺,送去運豐號蓋章。

馮師爺喜滋滋拿了租約出門,正好碰到靜淵。靜淵見此人眼生,有些奇怪。見歐陽松一臉笑容,當即會意,拱手道:“晴輝堂有了新主,恭喜歐陽兄又做了筆生意!”

歐陽松笑道:“真是什么也瞞不過你!”

傭人送上茶來。靜淵淡淡一笑,坐到歐陽松身旁,道:“急匆匆叫我過來,便是為了讓我恭喜你?”

歐陽松微笑著擺擺手,走進里屋,捧出一個一米來長暗色錦緞盒子,雙手遞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靜淵卻不接,只微笑道:“這又是何緣故?我成親的禮金單子上,你跟你表舅可花費不少。”

歐陽松笑道:“你替我們家弄來那么一個好鹽井,且不說你之前花費了多少,為此失了個朋友,這樣的損失,我們那些禮金怎么能彌補得了。這是我們的一份心意。”

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幅泛黃的卷軸,展開看了,是極為清秀明朗的一幅水墨,幾尾鯉魚,嬉戲于兩枝墨蓮之間。

靜淵微微一笑。

歐陽松笑道:“你若不是早有婚約娶了孟老板的小姐,我倒想跟你做成一家。”

靜淵從他手里接過畫,淡淡地道:“歐陽小姐秀外慧中,自能另覓佳婿。”轉過話題,又道:“我想,歐陽兄今日叫靜淵來,可不光是為了送這么幅好畫給我吧?”

歐陽松哈哈笑道:“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不光要送幅好畫給你,還要送一個大生意給你,看你做不做?”

靜淵把裝畫的錦盒放在茶幾上,俊眉微揚,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歐陽松見他神色,忍不住道:“怎么,你又知道了?”

靜淵緩緩地道:“同興盛,一百六十口瓦斯井灶,可是這么一筆生意?”

原來同興盛呂氏家族,因廠市不佳,經營不善,導致不少鹽井年長日衰,水火枯竭,呂家家眾龐大,負債萬金,雖為百足之蟲,但中空之勢已成,所有鹽灶陷于癱瘓的絕境,如今,同興盛前途不明,如果趁機收購,正是大好時機。

聽靜淵一語點破自己的包袱,歐陽松禁不住露出驚佩之色,嘆了口氣道:“靜淵啊靜淵,我跟你做不成親家,可真是我畢生憾事啊。這同興盛呂老板的事情,我以為最早知道的必是我這個稅官,沒想到,你竟然也已經知道。”

靜淵呷了口茶,語氣不急不緩:“也別高興得太早了,如果我沒有猜錯,我那了不起的岳父早就在打算盤了。”

歐陽松登時有些泄氣,喃喃道:“他若要插手,這件事情,只怕,只怕難辦之極。”

靜淵笑道:“這還沒有開火,你的氣倒先泄了。”

歐陽松思忖片刻,忽道:“我看孟家也不一定在乎這點吃食。”

靜淵道:“主人吃飽了,不代表狗也吃飽了。”

歐陽松把手往茶幾上一敲,指了指香雪堂的方向,恍然道:“你是說,那人稱‘滿天飛掌柜’的羅秉忠?”

靜淵悄悄一聲嗤笑:“滿天飛,這名字倒好玩。”

歐陽松道:“這姓羅的跟了孟善存幾十年了,當年一起刀把子上賣過命的,如今孟善存連親生兒子都不信,把孟家所有的賬都交給這羅秉忠,重慶,合川,瀘州,湖北,凡是孟家的生意,無一沒有這羅秉忠的參與,而他想要做的生意,孟善存怎么不可能不搭把手?”

靜淵懶洋洋地道:“這個生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呢,是對于我們來說,小呢,是對于他運豐號來說。提起來有千斤重,放下去也不過四兩,我們只能智取,要智取,只能先從這條老狗身上下手。”

歐陽松嘆道:“你說智取,怎么智取?”

靜淵不答,端著青花茶碗,一枚枚茶葉如綠色細針,密密地排成一列,端著茶碗的白皙手指與碧綠的茶汁凜然相映,他看著碗中晃晃悠悠的綠影,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