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四十二章 暗戰(3)

運豐號總號,孟至聰、孟至誠,正恭敬地站在善存面前。善存向秉忠微一頷首,秉忠從一旁桌上拿了兩個信封,各自交到至聰和至誠手上。

“打開看看。”善存對兩個兒子道。

至誠手快,先打開了自己的信封,里面是一張銀行匯票,他看著那數額,忍不住睜大眼睛。他滿臉訝異,看了眼父親,又看看長兄,至聰的信封里也是一張匯票,他也是一臉不解和驚訝。

“兩位少爺現在手上各有三十萬黃金,”秉忠道,“這是運豐號近幾年收益的現錢大半。”“爹,這是干什么?”至聰滿腹疑竇。善存笑道:“你們不是愛玩愛賭嗎?這是爹送給你們的賭本。”至誠宛如手被燙了一下,連忙把匯票放回桌上,擺手道:“我可不敢,這要輸了可就是傾家蕩產,我沒這膽子。”

至聰也笑道:“三弟在這外頭瞎玩,也是您讓他放出的煙霧,難不成真弄假成真不可?”

善存微微一笑:“我這六個兒子里,就你和老三、老四有心在生意上做點事。老二是軍隊里的,我現在也管不了他了,這個世道不太平,只怕今后我們家里還有許多需要他照應的地方。老四的木頭生意在云南,清河這邊的事情他鞭長莫及,老五是教書匠,老六呢年紀還輕,雖在政府里混著,指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出頭。我看準了你們的性子,才放心把這些錢交給你們哥倆。想當年前清的時候林家當了皇商,一下捐了數十萬兩黃金,在慈禧皇太后那里謀了個虛銜,被揚州的那些鹽商知曉,恥笑為兒戲。我們四川的人如今要搞實業,論規模、論實力,更根本拼不過晉商和淮商、徽商。這些錢雖然看來不少,跟那些大城市的商人相比,只怕零頭都還不夠。”

至誠道:“父親,既然如此,你讓我們拿著這些錢做何用處?”

至聰心思一動:“爹,你前段時間讓我去威遠看煤礦,可是因為……?”

善存點頭道:“不錯,當時我讓你去用低價收購好煤,如今我還要你先去盤下威遠的煤炭轉運站,之后我再會同你二哥他們以前的師長,一同合資再辦個煤礦,我們運豐號鹽井所用的煤炭,在近幾年一定要做到自產自銷。你從小做大,運豐號一定鼎力支持。”

至聰恍然大悟,精神不由得一振。

善存看向至誠,至誠笑道:“爹,我向來不正經的,您知道,全清河也知道,您不會也要我去弄煤礦吧?”

善存哼了一聲:“你愛玩,那就從你愛玩的地方入手,你不是喜歡手表、汽車嗎?你拿著這筆錢去一趟美國,先探探底,兩年也好,三年也好,我要你讓清河每一個鹽商家里,都有從你那里買的洋貨。”

至誠沉吟道:“余老板的三公子,現在就在美國開了一個貿易公司。”

善存點頭道:“余老板是我們自己人,你去美國之前,可以先跟他打聲招呼。”轉而正色道:“你們兩個聽好了,事情沒有做得十拿九穩之前,不要四處張揚。”

至聰笑道:“爹,放心吧。”

至誠也道:“我這人愛面子,若是做不好,也不敢輕易拿出來現眼的。”

兩人待父親交代完畢,告辭離去。

善存看了看秉忠,見他面帶微笑,神色鎮定,笑道:“你不怕這兩個小子壞事?”

秉忠笑了出來,搖搖頭:“老爺一向行事謹慎,做的都是‘打開飯鍋,就有飯吃’的事情,穩扎穩打,兩個少爺更是老爺自小就栽培起來的,錯不了。”

善存一笑:“這兩個孩子早盼著這一天了。現在還剩下兩份資金,你覺得我會怎么用?”

秉忠道:“秉忠不敢說。”

“跟我還裝什么,說吧。”善存笑道。

秉忠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重慶唐家的建設銀行,當是這筆錢的去處。”

善存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秉忠:“你呀!”

秉忠滿面笑容,眉毛卻忽然揚了揚,正要說話,善存卻道:“我知道你擔心錢不夠。入股銀行,只憑我一家是不可能的,放心吧,自有人跟我們一起,這件事情,也需從長計議。”

秉忠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你給同興盛找好下家了嗎?”善存問道。

“找好了,是段孚之。”秉忠道,“‘活三牲’里,他的勢力最大,現錢也最多。”

善存想了想,搖搖頭:“我看這人不行,斤斤計較,人又太過剛烈,不擅使巧勁。”

秉忠道:“呂家現在經濟拮據,急需用錢,我已叮囑過老段,讓他多花點錢,把租約定得越快越好,只要兩方一簽字,就不會出任何問題。這是張口拿錢要錢的事情,呂家應該不會拖拖拉拉。”

善存緩緩點頭,道:“一百六十口井灶,這不是筆小數目。別人若要盤下來,只怕也需要時間。好吧,既然你們已經這么定了,就按你的想法辦。

“東家,歐陽所長來了。”戚大年推開辦公室的門,輕聲道。

靜淵從一堆賬目、貨物單子上抬起頭來,額頭上有一絲細細的紋路,目光從疲憊迅速轉入強作精神的狀態:“快請他進來。”

歐陽松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道:“果然有動靜了!不過我瞧這勢頭不好。”

靜淵把案頭上卷宗往前一推,手扶著額頭那條紋路,似要將它撫平,語氣卻是有些慵懶:“他找的誰當下家?”

歐陽松皺眉道:“公雞!”

靜淵卻笑了,眼睛一亮:“段孚之,這個人很好啊。”

活三牲里的“公雞”,是繼成號的老板段孚之,段孚之是清河鹽商中的老輩子,有名的“鐵公雞”,性情暴戾,在鹽號做學徒起家,他經手的柜房開支,賬目不容許有毫厘差錯,管理鹽號及鹽場,手段出了名的嚴苛。

清河的鹽井,多用水牛推鹵,需要大量谷草喂牛,段孚之一旦發現農民加稱壓價,在谷草內填塞有衣物,便叫鹽場的打手將農民吊在天車的腳上,還將這種懲罰方式取名:“背天車”,他這一招在清河傳開,許多鹽商都紛紛效仿。不論是收購谷草,買水牛的牛藥,或者是更換井架、機器,凡所有開支,段孚之總是左算右算,生怕別人占自己鹽號一分便宜。尤其是從農民那里買東西,他就會勒令農民賭死人咒,如數目不符,就是打罵交加,同時錢也不補了。對他自己的鹽井上,開支控制也極其苛嚴,廚房、用具簡陋無比。

歐陽松對靜淵的反應大是不解:“段孚之這個人如此精明細致,而且向來作威作福的,這“活三牲”里,彼此之間都有姻親關系,他背后還有兩大家族為他撐腰,同興盛若要放租給這個人,我們怎么可能會搶得過來?”

靜淵沉吟道:“活三牲里倒有兩個都是羅秉忠錢莊的熟客,羅秉忠要做這個媒子,必是吃準了我們不敢去惹這段孚之。”

“是啊!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靜淵的眼中卻是無波無瀾,“這個下家若是換成杜老板,我們反而不好辦。段孚之這個人,性如烈火,錙銖必較,羅秉忠找了他,哼,一步棋錯,全盤皆輸。”

“那我們的棋怎么走?”歐陽松問。

靜淵忽然戲謔地看著他:“歐陽兄,你既然要和我聯手,不給我出點主意怎么行?”

歐陽松臉上不禁一紅,眼中露出一絲不悅:“你若嫌我沒有智謀,大可不必和我聯盟。”

靜淵笑道:“我開個玩笑,你又何必認真?”

歐陽松哼了一聲:“這種玩笑可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