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笑道:“這塊木頭來歷可不小!救過老爺一命呢。”
靜淵奇道:“哦?快說來聽聽。”
馮保道:“老爺當年在云南賣鹽,在瀾滄江遇到激流翻船,人和鹽包全掉進江里,幸好船上有這么塊木板,老爺抓著它在水里漂了一天一夜才被人救了起來,差點丟了性命!后來老爺發了家,說不能忘記當年的艱辛磨難,便把這塊木板留了下來放在這賬房里。”
自來販私鹽是死罪。但清河卻有過兩個極特殊的例外。
一個是前清時捻軍反亂,官府為了維持淮商運權,借撥川鹽作為一時權宜,但并未規定常年運送,也沒有將楚岸改為川鹽引岸的打算,由于楚岸缺鹽,價高利厚,川商遂大量販運川鹽入楚,按當時朝廷律令,川鹽入楚,依舊是越岸侵銷,應作私鹽論處。但因清河鹽商鍥而不舍,販鹽數量甚巨,清廷屢禁不止,被迫于咸豐六年在四川巫山、湖北巴東設關收稅,說是“化私為官”,實際就是承認了川鹽在楚岸傾銷的合法性,讓一個巨大“私鹽”販賣集團正式上了明道。這個勝利,是全清河的鹽商一同努力的結果。
另一個特例,就是運豐號發家人孟善存,從當年的亡命之徒,到如今的商界巨掣,清河鹽商歷史上,僅此一人。
“孟善存啊孟善存,你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我要怎么樣才能打敗你?”
靜淵看著“動乎險中,大亨貞”這幾個字,心中激蕩,半晌無言。
忙到夜深,孟夫人叫人把靜淵叫去孟府吃飯,對靜淵道:“你累了一天了,今天就在我們這兒歇息吧,親家母那邊,我已叫人去告訴她。”
靜淵答應了。傭人們把七七的閨房收拾了一下,靜淵這一晚便在她屋里睡,馮保陪著靜淵整一天,一直舉止恭謹,這下才安安心心地把靜淵的大衣掛在房間衣架上,陪了一天,這大衣他卻是抱了一天。靜淵憐他憨厚,給了他一塊大洋,馮保拿了,喜滋滋地告辭回家。
廚房單做了飯菜給靜淵送去,靜淵揭開甑子,里面一大碗燒得極融合的牛佛烘肘,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幾樣小菜,香味撲鼻。他此時也是又累又餓,午飯吃得匆忙,便就著湯菜,連吃了兩碗米飯。
吃了飯,傭人又送來水果細點,靜淵見西首走廊燈影凌亂,有幾個人正說著話從一旁走過,便問:“府里這個時候還在招呼客人”
那傭人笑道:“宴席早散了,老爺正準備早些休息,卻從省里來了幾個軍爺,說是什么師長來拜會老爺,這不,剛說完話。”
果見善存亦從書房走出,善存向那幾人行了一禮,一人聲音沉穩清朗,笑道:“孟老板且請留步!”
秉忠隨后從屋內出來,手上捧著托盤,送到一個人跟前,笑道:“請雷師長笑納。”盤中放著什么靜淵卻看不清楚。善存笑道:“倉促間,措備不周,在下區區薄禮,實不成敬意。”
那雷師長輕輕將托盤一推,笑道:“孟老板若瞧得起在下,便千萬不要客氣。明年上任,我自有叨擾之處。”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方才告辭,由秉忠帶路,一行人沿著走廊出了孟府。
靜淵在窗邊看著,見善存默默站在書房門口,燈下的身影一動不動,便出門朝他走了過去。善存兀自在想著什么,直到靜淵走到身前,他方回過神來,笑道:“陪我坐著喝會兒茶。”靜淵一笑,跟著他進了書房。
善存叫人收拾了書房的殘茶,重新沏壺新茶。靜淵道:“太晚了,爹不怕喝了茶睡不好?”善存搖搖頭,在暖椅上坐定,對靜淵道:“剛才那人,叫雷霽,二十四軍第五師的師長,和至慧他們的孫師長倒是關系好的,前幾年一同反了劉文輝,入了二十四軍。他是明年要上任的鹽運使,這是到我家來踩點來了。”把七七寫給那參謀的字條遞給靜淵,靜淵一看不禁訝異,又有些擔心。
善存道:“我這寶貝丫頭怕給你找麻煩,把這幫人引到娘家來了。”
靜淵憂形于色:“她沒事吧?前兩天打電話來,也沒提到這事。”
善存笑了笑,臉上卻有喜慰之色:“這個孩子現在也慢慢長大懂事了,做事情倒是一點也不魯莽,她這么做既不給你找麻煩、讓你擔心,也順道給我引見了一個人物。”略微把七七和約瑟夫他們路上的事告訴了靜淵,靜淵松了口氣,仍道:“還是太險了些。”
善存嘆了口氣,臉上有些黯淡之色,靜淵道:“可是那雷師長難以對付?”
善存緩緩點了點頭,他手旁茶幾上放著秉忠剛拿出的托盤,上面是一泥金大紅冊子,善存將冊子遞給靜淵,道:“你今兒幫我布施窮人,你岳父我今夜卻是行賄顯貴。”
靜淵翻看著那冊子,只見冊子上細細列道:
鵝兒溝上等水田兩百畝七分,詳細注明誰是佃戶、交多少租谷;秋場莊園一座,計樓房二十四間;五皇廟鹽井一口并井灶二十口。再翻下去,則是事無巨細,管家、仆人、長工、鹽工的名字籍貫一一寫清,每日花銷金銀多少,糧食、牲畜、車庫等等,凡能想到的細節,無不書寫清白。
靜淵暗暗心驚,一是驚善存出手之大,二是驚他在如此短時間內就能備出這份厚禮,可見他平日一定常行此事、早有準備,再者,驚訝那姓雷的師長,所謂無官不貪,莽夫軍人貪起來更是恬不知恥,他能不要這份厚禮,當也絕非池中之物。
善存道:“這個人看起來不貪,倒是一副清正廉潔的樣子,越是這樣的人越可怕呀。”
靜淵點點頭:“貪官敞亮,好官陰險,官場上一灘渾水,要遇到真正的清官,比大海撈針還要難,更何況此人還是武官。”
善存道:“這么多年來,各路軍閥打著追收前清官局舊欠的旗號,私開欠款名單,清河鹽場為此傾家蕩產者多不勝數。我們養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嘴臉沒有見過?有些人跟你伸手就要東西,有些人呢輕輕給你一個暗示,你就知道怎么湊上去,貪官雖然可恨,但自知身有把柄,不敢公然胡作非為,無非也就是個貪!最可怕的就是有一些人,謀得高位,自認不貪錢財,可行事暴虐,小則殺人,大則誤國,使百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這個雷師長,就有這么一點意思。”
靜淵聽得暗暗心驚。
善存撫一撫額頭,道:“剛才和他說了幾句話,覺得此人言語間倒是客氣,不像那種兵痞莽夫,說話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可眼神間不經意就有殺伐氣,清河今后幾年有此人,我們必須步步小心為上。”
靜淵心想:“要對付這種人,也不是沒有辦法。”眉毛卻微微一蹙,道:“爹說得很對,自來官貴民賤,他們若要存心為難,我們便是舉步維艱。”
善存兩道目光落在靜淵臉上,頗有深意:“其實,要對付這種人,也有辦法。”
靜淵做出驚訝的樣子:“真的?”
善存道:“若是陰險藏奸之人,必也極好面子和口碑,他既是清官,我們便先給他立個牌坊,把他賢良清廉的美名傳遍清河,給他個高帽子先戴著。待他上任之前,我們做些善事好事,全算在他頭上,一來于清河百姓有益,二來這雷師長背著這么個大牌坊,怕也不太敢輕舉妄動,三來他新官上任,極好口碑,我們這么做,當送他個見面禮。”
靜淵眼中露出欽佩的神色,這分欽佩倒是真心,但他性格高傲,也不會說出逢迎阿諛的話,便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