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冤家聚頭(1)
崔氏拉開抽屜,取出一個黑漆描金嵌染牙首飾盒,拿出一支簪子,白金的鍍柄,點翠的花葉,用白色珍珠、紅色珊瑚珠輯綴成紅白兩色玫瑰花,七七一看,便知極為貴重。
崔氏把簪子放在她手中,笑道:“這是姐姐的一片心意,妹妹的頭發生得這么好,戴著一定好看。”
七七道:“這太過貴重了,至衡受不起。”
崔氏故作生氣:“你如把我當外人,以后也不要再來了。”
七七忙道:“至衡不敢!”
崔氏輕輕把她拉得靠近,把簪子給她插在發髻上,燈光下見她細瓷般的肌膚透出胭脂之色,眼眸清澈,臉色嬌艷,不禁露出一絲贊賞的神色,笑道:“多好看,這兩天可不許給我取下來。”
輕輕吸口氣,道:“這屋子里炭氣重,我們去園子里走走,你若想看戲,現在正演著白蛇傳呢。”
七七笑道:“不敢看戲了,婆婆在家里還等著,太晚回去不好,便陪姐姐走走就是,還望見諒。”
崔氏便帶著她到園子里轉了轉,就在走廊里指指點點,花園中種著一大片臘梅,滿樹滿枝都是金色花朵,幽香濃郁,七七聞著花香,忍不住微笑贊好,崔氏見她喜歡,便吩咐用人給她折了好幾枝讓她帶回家里插瓶。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崔氏便叫人派車,七七說家里來了司機的,便讓傭人傳了話,過了一會兒,小蠻腰過來接了七七走,崔氏熱情相送,直見七七的車離了雷府,方慢慢折了回去。
回到屋里,卻見雷霽坐在適才兩人坐的軟榻上,手里把玩著七七的那對耳環。
崔氏似笑非笑,懶洋洋地道:“這樣一個小嫩雛兒,都還沒長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把你勾得神魂顛倒,這么多年,第一次見你對個女人這么用心。”
雷霽不語,那耳環如一朵嬌弱的小花,微帶香澤,淡然芬芳,他眼中閃出一道復雜的光芒。
“好了,你現在想怎么辦,我好安排。”崔氏斜靠門邊,眼帶一絲嘲諷的笑意。
“什么怎么辦?”
“雖還只是個花骨朵兒,你既然要,那便摘了來,要養著也好,還是只聞聞味兒就作罷,好歹一句話,省得以后我再鬧心。”崔氏冷笑道。
雷霽眼睛一瞇,若有所思,嘴角揚起一個玩味的笑容:“既然還是花骨朵兒,就讓它先慢慢開著,還沒開透的花,摘了下來反而不好看了。”
街上雖依舊辦著燈會,游人如織,但鹽店街一天之內關了近七家鹽鋪,雖說只是暫時禁運,但熱鬧的繁華里,依然掩不住蕭條之氣。
初五那天,雷霽的夫人崔氏與清河天主教會聯合舉辦了一場慈善捐贈會,為因“二劉之戰”而家破人亡的流民募捐,運豐號與天海井自然全力支持,在白沙鎮和鹽店街都設了募捐點,清河當地的學生自發組織在募捐點服務,四處散發慈善傳單,一些鹽號因怕得罪雷霽,又想趕緊討好,也均積極響應,就連段孚之,這個月雖然不賣鹽了,卻還是把鹽鋪的大門敞開,讓伙計們候著,說一旦有募捐活動需要幫忙,他們就隨時出力。
一大早,靜淵便去了碼頭,七七則陪林夫人去了趟妙觀寺,妙觀寺是個尼庵,供著一尊明代觀音,林夫人時常去寺里聽經吃齋,沒少捐香火。住持見林夫人和七七來了,笑著合手迎上,道句萬安,將二人引入貴客室,奉上香茶。
七七取出林夫人要捐的銀錢匯票,恭恭敬敬交予住持手上。住持說聲阿彌陀佛,道了謝,因問兩人是否用過早膳。林夫人笑道:“就想來吃點清淡的,見笑了。”
住持一笑,忙安排齋飯,稍作了一會兒,尼僧就從廚房端來了白粥細菜。
七七一看,見那粥煮的極為融合,幾碟涼菜倒是精致,有翡翠似的萵筍絲,切得如春雨般細密晶亮,另一疊干絲,壘成壽面的形狀,堆在一碗白筍湯中。
七七不由得奇道:“這可是揚州的吃食,想不到貴寺竟也有。”
那住持笑了,道:“小夫人好眼力。這兩日鄙寺倒真有位揚州來的女施主,因初來清河,想是有些不如意,便在寺里住了兩三天,正巧最近有些流民從榮昌附近過來,她幫著我們廚房做了些食物。我見她心靈手巧,便讓她教著我們的僧人做了些特色的細點。”
七七笑道:“原來如此。”
林夫人夾了一筷嘗了,點點頭:“味道還真是不錯。”
七七微笑道:“母親若喜歡吃,我也去學著做做。”
林夫人淡淡地道:“罷了,便讓你每天燒個茶,也不知道就有了多少別扭,你的孝敬,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敢當了。”
七七嘴角輕輕一動,待要說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好,心里有些難受,便默不作聲陪著林夫人用了齋飯。
出得齋堂外,住持一路陪著,路過廚房,對七七笑著朝里頭一指,道:“小夫人,那就是揚州來的那位女施主。”
七七從窗邊朝里一看,見一身材苗條的女子,年齡約莫二十出頭,松松挽著一髻,眉似新月,膚色如江南菱角般白嫩,好秀麗一張臉龐。她正微笑著跟廚房做飯的尼僧小聲說著話,纖纖素手抱著一個瓷盆,里面用水浸著新筍。
這場景便如一幅畫兒一般,七七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那女子側過頭,見窗外一個相貌極美的妙齡正笑盈盈看著自己,目光友善,她卻如受到極大驚嚇,臉色頓然一僵,手一松,瓷盆掉落在地,水濺得她滿身都是,她慌忙說了聲:“對不起!”多么生澀的口音!她臉色蒼白,蹲下身子,撿著地上散落的竹筍。
七七心中奇怪,想進去幫忙,林夫人已走到前面,不耐煩地回過頭:“至衡,你磨蹭什么?”
住持道:“小夫人快隨太太去吧,這里自有人照應。”
七七應了,忙加快腳步,跟著林夫人出了寺觀。
興記等鹽號因得罪了雷霽,幾天來貨物滯銷,鹽包堆在碼頭,沒有運鹽號敢為他們承運。德昌榮是清河最大的一家運鹽號,孟家和林家的鹽多由他們來承運。如今興記等落了勢,善存特意打點了些錢,讓德昌榮幫著興記等鹽號好歹運一點去就近的地方,但稍遠一些的地方,德昌榮怕惹上軍隊搗亂,怎么也不敢接。
興記等鹽號的幾個老板,平時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這一次卻紆尊降貴,親自到碼頭上找到些中等規模的運商,左磨右磨。
興記老板廖葆初拉著一個叫胡正卿的運商,連連送上銀票,陪笑道:“我們也是十來年交情了,您便接了我們這單生意,就送到綿陽,陜西的我也不送了,路上肯定不會有問題!我另外請些人來護送便是,袍哥那兒我去打招呼,”
胡正卿臉上只是苦笑:“我不是不敢送,只是怕接了你這單貨,收了你的錢,送了出去,還沒到綿陽,就被雷師長他們扣下了。老哥呀,誰讓你倒霉給劉文輝送鹽呢?如今你且再等等吧,你也知道,四川現在打得亂七八糟,指不定今天落勢的人,明天又會上臺。”
廖葆初跺腳急道:“我這鹽一天運不出,就一天擱在碼頭上受潮,灶上的火天天燃著,哪兒是在燒鹽啊,簡直是燒心!”
靜淵在一旁遠遠聽著,兔死狐悲,心里滋味頗有些復雜,輕輕嘆了口氣。
忽聽身后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響起:“廖老板,你的鹽,我來運!”
回過頭,見一個身著深色褂子的青年,衣袂飄飄站在碼頭臺階上,微黑的臉棱角分明,轉眸間自有股懾人的氣度,面帶微笑,正是羅飛,他身旁還站著一人,正是那江津的馮師爺。
如驚電過隙,靜淵的眼中頓時風云暗涌,冷冷一笑,臉上神色卻是頗為不屑,道:“原來是你。”
羅飛唇邊笑意悄無聲息,眸底鋒芒微綻:“可惜你現在才知道。”
不再理他,和馮師爺徑自走到廖葆初等人身前,笑道:“諸位伯父,如果你們放心,便把鹽交給我。”
廖葆初等人又驚又喜:“這不是阿飛嗎?原來……馮師爺的運鹽號就是你開的呀,你不是去了揚州嗎?怎么又回來了?”
羅飛道:“說來話長了,以后有機會自會向伯父們解釋。長話短說,我的運鹽號剛剛才開,規模甚小,如今只能水路和陸路兩者結合。所以,承運的匯水會比往年高一些,還望伯父們前往不要見怪。我的車和船先運一部分出清河,一路我自會將這運價告訴別的運商,所謂價高招遠客,定能幫伯父們暫解燃眉之急。”
廖葆初躊躇道:“你……不怕那雷師長找麻煩?”
羅飛笑道:“雷師長是劉湘劉司令的人,我呢,因緣際會,恰好手上有劉司令親書的通行手諭,想來雷師長應該不會為難自己人。”
廖葆初等人正急的抓耳撓腮,憑空聽到這么一個好消息,便如迷航的人突然找著方向,老眼發光,不由得對羅飛千恩萬謝,完全忘了自己是個老輩子,在后輩面前要顧及面子尊嚴。
靜淵薄唇輕撇,輕輕哼了一聲,帶著七分冷意、三分凌厲,拂袖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