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十章 心隔天涯(2)

第十章心隔天涯(2)

七七往后一退,崔氏卻格格笑了起來,把她的手拉得緊緊的,朝雷霽嗔道:“你看你,把人家嚇到了。”

雷霽哈哈一笑,摸摸自己腦門,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笑道:“看來就算沒穿軍服,身上的粗鄙兇蠻還是會嚇到人,對不住了,林太太。”

七七自知失禮,忙笑道:“雷師長是人中龍鳳,氣度不凡,像至衡這樣的俗世凡胎能得見尊顏,心中總不免惶恐,還望雷師長見諒。”

崔氏笑道:“什么師長不師長,他如今在清河,還要多仰仗你爹和你家林老板,以后見了他,也別叫什么師長,就叫大哥。”

七七臉色甚是尷尬,口中只說不敢,眼睛更是看向一邊,不與雷霽正視。

雷霽見她神色,已知這個小姑娘敏感之至,對自己已心生防范,他自認并非急色輕狂之人,但見七七一臉排斥,心中仍不免有絲怨怒,臉上神色倒是平靜如常,對崔氏笑道:“林太太身體有恙,讓人家早些回去休息吧。”

崔氏笑道:“說得是,這碼頭上風大,妹妹趕緊回去吧。”

七七道:“姐姐慢走,雷師長慢走。”

雷霽夫婦上了車,七七站在碼頭,待車開遠了,方轉身慢慢回去,沿著青石坡往上走,抬頭見高處鹽店街一排密密的房子,屋頂的挑檐似畫筆要勾畫天空的弧度,天上有鴿群飛過,濃密的云,黯淡的天光,冷清的風,她心中只是郁郁不樂,天空是那么廣闊,自己卻像一只離群的鴿子,找不到方向,在天上茫然恐懼地飛著。

不知不覺,她又已走到晴輝堂門口,避不可避,耳中盡是鹽店街上喧鬧的人聲,聽起來卻又似飄揚在空中一般虛浮空靈,她突然升起一股沖動,咬咬牙,

邁進了晴輝堂。

馮師爺在外廂坐著,見她走了進來,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林太太七小姐您怎么來了?”

七七道:“馮師爺,我找阿飛。”

“阿飛?哦,羅老板,他,他不在堂里。”馮師爺說話吞吞吐吐。

七七心中紛亂,不知是哀是樂,只知道今天能有勇氣走進這里,以后卻未必能夠,此時此刻,只不想回到玉瀾堂,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一定要見到羅飛,就當是任性一回。

便道:“他的賬房在哪里,我去里面等他。”

徑自就要走進去,馮師爺手一伸,把她攔住:“林太太,羅老板真的不在,你先回去,等他回來,我自會稟告然后讓他來找您。”

他神色惶恐,七七已知羅飛必在屋內,推開馮師爺的手,幾步便穿過外廂走進了里頭的天井,馮師爺見她腳步不停,也不好再追了,大聲道:“林太太,還是請快回去吧”

七七不理他,見天井四周有幾間廂房,正對大門的一間屋子門半掩著,只憑直覺,徑直朝那屋子走了過去,輕輕一推門,卻驟然僵住。

一個女人,一個相當好看的女人,正尷尬地立在屋子中央,見到七七,微微一笑:“林太太。”

何等眼熟七七猛然想起,正是自己在妙觀寺偶遇的那個揚州女子。

原來如此,七七登時心中豁亮,突然后悔,只知道自己錯了,錯得不能再錯,屋子里的暖爐上了新炭,一股淡淡的嗆味兒,啪地一聲,炭火冒出火星,七七身子顫了顫,眼光緊緊看著暖爐旁坐著的羅飛,他手里拿著個火折子,卻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懶懶地將火折子扔到一旁的桌上。

“林太太,”他的語氣是陌生的淡漠,抬起頭,眼光卻看向屋外,“有什么事嗎?”

七七心中糾葛如麻,怔怔看著羅飛,分別半年多,卻似隔了一個塵世般遙遠。他的臉似乎被曬黑了,變成了古銅色,棱角更為堅毅,但卻已不如以往瘦削,額間透露出英氣與硬朗,他應該過得很好,他應該被這個女子照顧得很好。

她原以為自己看這一眼便夠了,便大可以心存安慰地回去,回到她的深宅大院,可看來以后卻覺得一眼不夠,一眼遠遠不夠,不夠補償她對他的傷,不夠補償她記憶里缺失的一段寶貴的歲月。

他的目光終與她的目光相接,眉頭輕輕一蹙,他輕聲問:“你生病了?”

七七沒有回答,心中涌起一陣淚意,她恍若回到了以前,那一年自己也是生病,突然想吃糖人兒,他從白沙鎮一直跑到下河灘去給她買了來,鞋都跑掉了一只。她見他的腳受了傷,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他卻說只要她把糖人兒乖乖吃了,他就不疼了。

他還是他即便他不想表露出來,但她知道,他還是他。

胭脂輕聲道:“林太太,你請坐,我去給你倒杯熱茶。”

七七驟然回過神來,是的,他還是他,可是,她已經不是她,如今,她只是一個任性的搗亂鬼,他明明過得很好,她卻非要來搗亂。

她笑了笑:“不用了,謝謝你,我……我要回去了。”

胭脂看著她,目光復雜,嘴角是一絲歉意的微笑:“羅大哥跟我說起過你,那一天我在廟里看到你,沒能跟你見禮,真是對不起。”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的。”七七說,看著羅飛和胭脂,只覺自己多余,對羅飛輕聲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回來了,我很高興。然后……我,我過的很好,我怕你惦……。”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過的很好,你放心。”他柔聲道,語氣已不像剛才那么冷漠。

“那就好,”她道,“那我回去了。”

“林太太,”羅飛想了想,對七七說:“以后你不要再來這里了,被人看到了不好。”

“嗯,我不會來了。”她喃喃道,語氣極是平靜,“我走了。”

匆匆轉身,卻一時失神,砰地一下撞在門框上,胭脂看了,忙走過去扶她,七七擺擺手,捂著額頭,笑了笑:“沒事我沒事”

也沒有回頭,快步奔出。

她一路快步走著,只覺身子輕飄飄的,渾身無力,聽到路上似乎有人叫她,她卻不聞不顧只想逃離。回到玉瀾堂,也不跟林夫人打招呼了,徑自回了自己房間,只覺頭暈目眩,心口一陣陣惡心,趴在床上只喘著氣,思緒翻滾,過了一會兒,扯過了被子,連頭一并蒙上。

那天晚上,靜淵沒有回來,說是這幾天要把天海井所有的鹽灶賬目全部核算一遍,要么在鹽灶過夜,要么就在六福堂的賬房里。

七七半夜燒得厲害,難受得哭了起來,楠竹怎么勸也沒有用,黃嬢在一旁對楠竹嗔道:“你這個傻丫頭,你勸管個屁用,快去把東家叫回來”

楠竹搖頭道:“東家說了,他要和戚掌柜理賬呢,今天不回來的。”

黃嬢瞅了她一眼,頓頓足,自己去了趟六福堂。

里面通堂敞亮,點著大燈,十幾個會計全部會在一起算著帳,靜淵和戚大年手中亦拿著算盤,大堂里另外置了個桌子,擺著些吃剩的飯菜,似乎也沒人收拾。

靜淵見黃嬢進來,皺起了眉頭:“什么事?”

黃嬢道:“大奶燒得厲害,哭個不停呢,東家要不要回去看一看,說幾句話勸慰勸慰也好啊。”

靜淵把手中算盤輕輕一放,眼睛卻看著一旁的賬本:“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一病就哭?我們不能總慣著她,你和楠竹小心照顧就是。”

黃嬢見他面色冷冷的,當著這么多人,也不好再勸,嘆了口氣,慢慢回去了。

黃嬢走了,靜淵卻依舊低著頭,太陽穴上青筋微微跳動。戚大年勸道:“東家,也就幾步路的功夫,您看一眼再回來就是。”

靜淵冷冷地道:“誰讓她不在家里好好待著,病著還往外跑,就該得個教訓。”

戚大年笑道:“大奶是小孩心性,阿飛也是她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去走動下也是人之常情。”

靜淵道:“戚掌柜,你很閑嗎?我們現在時間這么緊,你還有閑心跟我說這些廢話?”

戚大年便不吭聲了。

眾人忙到快五更天,方各自回去休息,靜淵讓幾個家遠的會計就在六福堂睡一會兒,自己喝了口熱茶,緩緩走回林府。

進了自己房間,楠竹在外屋靠著桌邊打著盹兒,見他進來,睜開眼:“東家”

靜淵問:“大奶怎么樣了?”

楠竹揉揉眼睛,輕聲道:“昨天吐了,出了身汗,半夜好歹勸她喝了點熱粥,剛睡一會兒。”

靜淵便朝里屋走去,楠竹自覺地走了出去,悄悄把房門帶上。

七七裹著被子向里睡著,一動不動,靜淵在爐子上暖了暖手,方坐到床邊,伸過去摸摸她的額頭,倒已經不燙了,心中略松了口氣。

她輕輕動了一動,靜淵倏地把手拿開。

七七轉過身,眼睛紅腫著,卻沒有眼淚,她的聲音啞啞的:“靜淵,我想要個孩子。”

靜淵怔住,心中就似有根細細的針,從心底一直往上劃著,或重或緩,一會兒是銳痛,一會兒是鈍痛。

七七慢慢靠過來,伸出火燙的手把他的手握住,把臉蛋貼了上去。

“這個家太大了,太空了……我好害怕。”

她輕聲說著,似乎倦怠之極,聲音越來越低,她依偎著他,總算慢慢睡著了。

他給她攏了攏被子,把露出來的肩膀遮住,他分不清此刻自己臉上露出的究竟是慘淡的苦笑還是黯淡的冷笑,只覺得做人便是得這樣笑著,就像那火柴,擦出了一朵幽微的火花,可此后的歲月呢?不過是地板上躺著的一根木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