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云破月殘(3)
蘇大夫見七七來,忙迎了上來,七七遞給他一個紅色布袋,里面裝了十塊大洋,笑道:“蘇大夫,這是我婆婆的一點心意,給您拜個晚年。”
蘇大夫滿臉堆笑,連聲稱謝,突然嘖了一聲,仔細打量了下七七,道:“大奶,恕蘇某人唐突,還望請出手來看看。”七七微笑道:“前兩日受過風寒,已經好了。”雖這么說,還是伸出手來,蘇大夫手指在她脈上輕輕一搭,臉上便露出一絲笑來,雙手拱禮,呵呵笑道:“恭喜恭喜,天海井要添一位小東家了。”
七七心中涌過一陣熱流,只是狂喜,雙腿頓時發軟,激動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由伸手搭在楠竹肩上,楠竹便問道:“蘇大夫,不會弄錯吧?”
蘇大夫哈哈一笑:“錯不了錯不了確是喜脈我行醫大半輩子了,連這么明顯的脈相都看不出來,就算是白活了。”
有孕不足盈月,胎相虛弱,要好生將養……
七七耳邊回想著蘇大夫的話,緩緩走在街道上,手不由自主放在小腹上,眼中涌上淚來:這里,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是她和靜淵的。
她的心被喜悅與幸福充滿了,只覺放眼四周皆是美好,繁華足媚的街市,如溫泉噴濺的陽光,一切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干凈,偌大的天下,她是如此渺小,但卻如此的自得與滿足,眼前看到的每一個人她都想去擁抱,而他們也都會為她歡呼為她祝福。
“大奶一定很高興吧”楠竹說。
七七重重地點點頭,把楠竹的手挽緊了,眼中是像陽光般四射的幸福感。
“大奶,我聽老人們說,有喜不到三個月時,最好不要告訴太多的人,以免驚動了鬼神,他們要嫉妒起來就要把孩子搶走。”楠竹看著七七的臉龐,煞有介事地說。
“是嗎?”七七立刻擔心起來,感激得恨不得緊緊抱住楠竹,“多謝你告訴我那我就不跟外人說,絕對不說”
楠竹放心道:“那就是了,只跟最親近的人說說就行了。東家和太太要知道了,不知道會怎么高興呢”
七七想象著靜淵得知這個喜訊時的反應,眼睛歡喜得瞇了起來。突然之間覺得一切都可以放下,對父親、哥哥、阿飛的愧疚,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喜事沖走了,她是一個母親了,她不光是個妻子,她還是個母親了為了孩子和孩子的父親,她什么都可以放下,別說六口鹽井,便是六十口、六百口,她若有能力搶了來,全都可以交給靜淵。
“楠竹,”她的聲音因興奮而變得發顫,“等東家熬過這一關,我們才告訴他這件事,等到時候給他個驚喜太太那邊也先不要說。”
楠竹點了點頭,接著嘆了口氣:“大奶想的倒是很好,可是天海井如今連工錢都發不出來了,鹽工們每天餓著肚子干活,東家哪有那么容易挺得過去。”
七七咬著嘴唇,眼中射出光芒:“不會的,他一定能挺過去的,我一定要讓他挺過去你先拿藥回去給太太,我去想想辦法,再怎么鹽灶工人的工錢得先發下去。”
六福堂,里里外外都圍著一堆人,戚大年正沒做手腳處,見七七奮力擠了進來,嚇得連連擺手:“大奶,東家說了,這兩天外頭亂,您不能到六福堂來,若出點岔子,我便是十個腦袋也不抵的。”
七七道:“戚掌柜,我來沒有別的事情,想請你幫個忙,我的嫁妝單子該是在你這里吧?你去拿了來給我瞧瞧,這兩天太太在家里清點東西,我心里好有個數。”
戚大年只想快點把她打發走,忙去里屋賬房,打開柜子,找了登記七七嫁妝的冊子,交了給她:“大奶拿回家去看吧,東家若看到你在這里,我不好交代。”
七七答應了,拿著冊子回了玉瀾堂,在臥室里翻了起來,小烏龜西西從魚缸里探出了頭,好奇地看著七七。
七七心里只想:“他若真拿不出現錢來,我便賣了一兩樣,幫他緩緩也好,工錢是小數目,我就幫他貼補一下,免得他勻不出錢放在重灘那里。”
突然想起一事,便把楠竹叫來:“你去你二叔那里,把鹽灶人工的賬目給我要了來。”
楠竹躊躇道:“大奶,您要這個做什么?東家若要知道了會生氣的。”
七七道:“放心,我自有計較。你只跟你二叔說,我不給他添麻煩,鹽灶工人的工錢,我來給他出,你們東家是要面子的人,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他。”
楠竹答應了去了,過不多時,拿了賬來交給七七。
七七翻開一看,才發現丈夫手下竟然有如許多人仰仗他吃飯,除去佃農不算,鹽灶的長工就差不多快七百人了,她一陣心驚,只想這些人若要都鬧起來,把林家踏為齏粉都辦得到的
她細細地算著:鹽灶長工每月薪金為六斗米,職員分為三等,甲等每月八斗,乙等六斗,丙等四斗。好,那就先都按六斗算吧
又拿過嫁妝的冊子,在一件件金玉器物上畫了圓圈,又在些塊頭小的瓷器上也畫了,估摸著估價,差不多夠一個月工錢開銷。
接連算了兩遍,直到日頭西斜,屋子里光線都快暗了,才把冊子交給楠竹。
“你把這個冊子給你二叔,便說我畫的這些東西他都可以拿去賣,庫房那邊,我會跟黃管家打好招呼。我如果沒有算錯,賣的錢該差不多補這一個月的缺。”
楠竹一臉喜容:“大奶,這樣工人就不用鬧事了,我二叔也不會頭疼了。”
七七微笑道:“我才不管你二叔頭疼不頭疼呢。我只求你們東家沒有后顧之憂,專心專意把重灘的事情辦下來。”
楠竹笑道:“是,是,東家早些拿下貸款,便早些回來抱娃娃。”
七七啐道:“你這不是咒他嗎?娃娃還要多久才會出來,這貸款估計過兩天就下來了”話雖這么說,卻忍不住一笑。
楠竹一拍腦門:“是,我高興糊涂了。”
“快把這冊子和賬目還給你二叔去,免得他著急。”
楠竹笑嘻嘻地捧著賬目去了。進了六福堂,東張西望一番,看到戚大年,便問道:“東家呢?怎么不見人啊?”
戚大年只是伸手:“小丫頭,快把賬本子給我吧。”
楠竹把嫁妝冊子給了他,賬本卻沒有,道:“大奶說,那賬本子她看不明白,得琢磨琢磨。”
戚大年跺腳道:“她這么個婦道人家,琢磨這些東西干什么?要讓東家知道了還不氣得掀桌子,你二叔我飯碗可不保”
楠竹只笑道:“你且看看這冊子上畫得是什么?”
戚大年打開了看,見一件件器物名稱上畫的圈,咦了一聲。
楠竹笑道:“東家奶奶說,這些東西都可以從庫房里拿出來賣掉,給灶上的兄弟們開工錢。”
戚大年半晌沒吭聲,過了許久,方長長嘆了口氣:“唉,咱們這個奶奶,真是好心啊……你們這些女人,唉”
楠竹又問:“東家呢?”
戚大年兀自愣著,隨口道:“去銀行等消息去了。”
楠竹似乎很有些失望,便出了六福堂,卻看見歐陽錦蓉踮著腳在門口張望。走上前去行了個禮。
錦蓉只問:“沒事吧?一天了,這里的人都沒有散。”
楠竹笑道:“歐陽小姐且放心,你的林先生應付的過來的。”
錦蓉臉上一紅,道:“你說話可要小心。”
楠竹臉上似笑非笑:“歐陽小姐關心的,不就是我們東家嗎?傻子都看得出來呢。”
錦蓉嗔道:“你真是放肆我是至衡的朋友,我這是關心她。”
楠竹喲了一聲,笑道:“歐陽小姐,您那點心思太太都告訴我了,放心吧,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
錦蓉臉紅到了耳根后面,眼中閃出怒色,卻隨即語氣一軟:“縱然我們有心,有人無情無義,那也是沒法的。”
楠竹輕輕道:“只要有心,就會有辦法。歐陽小姐你且等著,你如愿以償的那天可是近了。”
錦蓉不語,只癡癡怔住。楠竹左右看了看,也不敢跟她多說,便告了辭,慢嗎走回了玉瀾堂。
在清河經營錢莊的,有陜西幫、蘇州幫、江西幫等各大商派,陜西幫在前清時最盛,后來陸續收歇。川鹽銀行的本部在渝州,主要由運商持股,因此,凡與鹽運有關的錢款多從此出。雷霽出任鹽運使后,組織了江津、威遠、渝州等地的商人入股川鹽銀行,而本地清河的商人,有些也從別的銀行撤了資,將錢投入這家銀行。謙記的倒閉,人們隨后一分析,忽然明了。
大股東裴氏家族原籍江西,開布莊起家,獲利后與人合資經營票號,繁衍經營而成旺族,民國十五年設立川鹽銀行,并擴張分社至重慶、宜昌、長沙等地。后來裴家投資,又在浙江開了白蠟行,成都開了典當行,諸業兼營,廣辟財源。裴家在清河祖家莊有一處大宅子,謙記倒閉之后,這宅子外短短兩天內,突然多出了好些衣著光鮮的商人。
裴宅有上、中、下廳房,花廳,總柜房等,銀行經理王齊聲常在柜房走動,相貌謙和,對所有上門來的人均客氣有加。如今上門的人,多是想借申貸、存款來接近裴勉之的人,商人們都以為裴老板與運鹽使雷霽過從甚密,便爭先恐后前去逢迎,可這裴勉之性格古怪孤僻,只拒不見客。
裴府外,密密地停著一排車,也有老商人不愿坐車,坐的自家的轎子,轎夫與司機在外頭抽著煙聊著天,渾不管自家主子正在里頭受著冷遇。
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人站在一輛轎車旁,目光看向裴府內,容色冷靜沉穩,,看他衣著簡樸,不似商人,不像貴人,也不像傭人,司機們找他搭話,他也只隨口應付,言談之間雖然謙遜,但自有一股清貴之氣。
裴府有兩個仆人走了出來,走到年輕人靠著的那輛車旁,以為他是新來的司機,便吩咐道:“老爺要出來了,還不快把車擦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