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三十章 山重水復(1)

第三十章山重水復(1)

吃完飯,靜淵便告了辭,羅飛也起身,說也要回鹽店街。兩個人一同走出大廳,沿著青石子小道默默走了會兒,快要走到總號柜房,羅飛忽道:“聽說你要去璧山?”

靜淵嘴角揚起一笑:“你倒是消息靈。”

羅飛也是一笑,“我知道你要去找那個姓卓的技師,不過我告訴你,找到他也沒有用。孟家的技師是美國請來的,你要開鐵廠,拼不過洋人。”

靜淵面上是從容不迫的冷漠,沒有接羅飛的話。見羅飛依舊是衣著樸素,神情較往年更加沉穩,忍不住問:“你為什么不娶妻?”羅飛卻把頭側向一邊,沒有回答,朝靜淵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你為什么要建晗園?”

靜淵冷冷地道:“你不要忘了,她還是我妻子。”羅飛的臉色也冷了下來,淡淡一笑:“你也不要忘了,如今你家里還有一個妻子。哦對了,你還有一個兒子。”

靜淵眉頭微微一蹙,像被什么刺痛了一樣,眼中閃出冷厲地光芒,語聲鎮定:“在清河三妻四妾很正常。”

羅飛哼了一聲,輕蔑地看著他:“你這么想,七七也會這么想嗎?”一拂袖,快步上前,將他甩在了后頭。

靜淵看著羅飛的背影,額頭上顯出倔強的棱角,可眼光里卻是一絲黯然。

臥室里堆滿了包裝精美的紙盒子,里面全是錦蓉從廣州、上海買來的衣服。

每一次他走進來,都有種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感覺,靈魂輕飄飄的,似自己已經死過一次,卻還記得前世的光景。他看著這房間,就像有時候看到寫在紙上的自己名字,那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卻是越看越陌生。

他對著錦蓉笑了笑,她的臉容對于他是如此熟悉,可那種詭異的感覺總是在這樣的時刻上來……她是誰?為什么她如此陌生?

恍惚間他聽到她似乎說了句什么,他茫然地點了點頭,做出疲倦的樣子,趁著揉腦門的功夫反應了一下,在腦海中苦苦搜索,他想起來,原來她說:好看嗎?

她從盒子里拿出一件款式新穎的旗袍,在身上比了一比,笑問:“靜淵,好不好看?”

他習慣性地露出微笑,點頭道:“好看”

她又挑了挑,拿起一件淺紫色的,比了比:這件呢?

他坐在一旁,眼光看著她,卻似能穿透她飄向未知的遠方,他微笑道:都好看。

他的語聲是如此溫柔,卻又如此冰冷,錦蓉的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掠過慣常的失落。

他對她真的很好,她喜歡話劇,他便出錢給她組了個話劇社,讓她當了劇社的董事。清河是個小地方,人們都愛聽川戲,那個劇社盡演一些清河人看不懂的現代戲,每年都虧錢,靜淵依舊堅持大把大把地往劇社花錢,最后還是錦蓉自覺,讓劇社的那群年輕學生拿了錢作鳥獸散。

錦蓉是個時代新女性,便與所有新女性擁有共同的喜好:華服,美食,交游,理想,哲學,虛榮,空談……錦蓉常想,他對我多好啊,好得無處指摘。我要什么他都給什么。可她卻經常恐懼地發現,是的,她要什么,他就給什么,假如她開口跟他說她想要一個情人,只怕他也會給她。

其實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一人而已。她看似擁有了他,擁有了一切,卻又似什么都沒有。

走廊上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文斕從外頭跑了進來,鉆到靜淵懷里,歡聲叫道:“爹爹回來啦”

屋子里的兩個大人都微微松了口氣,氣氛頓時變得輕松起來,玲瓏窗格間透出的光線氤氳成斑駁碎影,點點灑在兒子胖嘟嘟的臉上,靜淵笑著摸摸他烏黑的短發,為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想起母親的話:

“瞧我們家文斕,分明是個小靜官兒”

錦蓉生文斕的時候是在仲夏,花園里開滿了梔子花,香氣濃郁,空氣清新無比,一切的一切都如日頭下的花朵,芳香馥郁生機勃勃。因為產前照顧調養的好,錦蓉沒有受多苦,他卻備受煎熬,站在產房外頭,心揪成了一團。上午十點,兒子呱呱落地,他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他知道自己心中應該有喜悅,是的,他從錦蓉手里接過已經包在精美的襁褓中的兒子,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錦蓉輕輕笑道:“靜淵,你高不高興?”

高興我高興

他口中答著,卻忘記了看她一眼,只把目光緊緊投注在他懷中的嬰兒。

那是他。

那是又一個他。

看著他,他心中有驚愕,有震撼,有愧疚,有憐惜,有無盡的愛恨,有無限的希望。

他知道他的新生就在于這個孩子,他是他,但他,卻絕不會讓他成為他。

只有看著文斕,他才會忘記七七,可是每每在最喜悅的時候,他的那個神秘的分身卻突然站在他身旁冷睨,讓他想起她。

他曾經殺死過他和她的孩子,他的手上沾滿了那個孩子的鮮血,凝固的紫黑色血塊,濃烈地血腥味。而她,眼神空洞地站在窗前,扶著那張已被他燒掉的方桌,一抹纖細的身影微微顫抖,像一株脆弱的葦草。

他多少次在夢中看到那個身影,在夢中,他在走廊里飛跑,想沖進他和她的那間臥室,可是跑到跟前卻發現門被自己栓死了、釘上了木條,而她的身影卻依舊立在窗前,她在窗前,他透過窗戶看到她身下的一片鮮血。浸滿了地板,在地毯上開出枝葉與暗色的花。

他想沖進去,可突然卻出現了萬水千山將他和她阻擋,他看到那鮮血變成一股泉流,然后變成一片汪洋將她淹沒。

靜淵對文斕的溺愛,連林夫人都看不過去,每年祭祖,文斕怕香煙味,靜淵便不讓他去祠堂,免去他拜祖先。林夫人免不得抱怨兩句,靜淵把文斕往乳母手里一放,自己默然無語走進祠堂里,重又磕下頭去。

起來對母親道:“媽,以后就我替文斕磕頭了”

林夫人無話可說,只幽怨地看著他。

有了文斕后,靜淵一日三餐均在家里吃,文斕一天天長大,靜淵也在慢慢發生變化,飯桌上對著兒子他有說有笑,甚至給母親、給錦蓉夾一筷子菜,文斕漸漸能坐在凳子上,能自己拿筷子,能不用傭人喂飯了。靜淵看著他,終于明白什么叫天倫之樂,這種快樂有多么強烈的力量。

他偶爾會在飯桌上出一會兒神,幻想七七坐在自己身旁,他想起多年、多年以前,偌大的飯桌旁她亭亭的纖細身影,她微笑著從傭人手中接過飯菜,一盤盤工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安靜地坐下,日日夜夜,她在空空的、安靜的大廳里,陪著他冷漠的母親,等他回家吃飯。

那個時候,他總是強迫自己在鹽鋪里,刻意地去冷落她,回避她。

他的心猛然抽痛,沉痼的傷長出了尖利的刺,刺得他瞳孔一縮。

她卻依舊亭亭地坐著,一團模糊纖細的影子,他目光迷蒙,她似在對他笑:

靜淵,你回來啦……

“爹爹爹爹”文斕用小手在他的眼前晃著。

他回過神,對兒子笑了笑,然后向母親和錦蓉也笑了笑。

文斕笑道:“爹爹被花椒麻到了”

靜淵道:“誰說的爹碗里是青菜,哪里有花椒”

“那你怎么眼睛紅了?”文斕的小手指著他的眼睛。

他輕輕咳了一聲,笑道:“小機靈鬼什么都瞞不了你,爹爹……爹爹真的吃到花椒了呢。”

“花椒是麻外國人的,怎么會把爹爹麻到了呢?”文斕黑白分明的眼睛轉了轉,故意托著腮假裝思考。

他只好尷尬一笑。

錦蓉和林夫人對看一眼,心中都頗不是滋味。

靜淵幾乎是走到哪里就把兒子帶到哪里,文斕一歲多時,大冬天,靜淵去重灘監督堰閘的修筑,穿著件大衣,把文斕裹在自己胸前。工頭偷工減料被靜淵發現,他把工頭叫到跟前厲聲訓斥,言辭激烈,文斕被驚醒了,從靜淵胸前探出了頭,那個工頭嚇得摔了一個跟頭,旁邊的人看了,卻是哈哈大笑。

文斕很聰明,從小跟著父親去鹽灶、碼頭、井號,對每一個長工、每一個管事都叫得出名字,將每一個鹽井的名字、年份、深度背得滾瓜爛熟。靜淵雖然寵他,他卻并不倨傲驕縱,對每一個人不論貧富貴賤都極有禮貌。一次靜淵帶著他在天海井吃飯,文斕無意中聽到一個鹽工很是羨慕他吃紅燒豬蹄膀,五歲的文斕便央求靜淵,讓廚工也為那個鹽工做一份豬蹄膀。

那個鹽工將豬蹄膀帶回了家,連著吃了好幾天,消化不了拉肚子,但卻心中感激,拖著病體仍來到六福堂感謝靜淵,又說:“還是小少爺有福氣,我們下力人實在是福淺,一下子吃多了,消化不來福分。”

文斕正坐在靜淵的書桌上,手里拿著算盤玩呢,聽了那鹽工的話,想了想,冷靜地說:“任何事情都不能過頭,過頭了就要倒霉。”

這句話原是靜淵無意間的一句感嘆,沒想到卻被文斕記在心中,他用稚嫩的童音將它說出,讓在座的眾位大人均大為震驚,如云中山行,忽聞佛音。

靜淵心中又驚又喜,忍不住身體發顫,抱著兒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有時候也會帶文斕去晗園,有一個夏天的夜晚,父子倆一起露臺上乘涼,文斕趴在他身旁的躺椅上,手里玩著一個玩具噴泉,那個噴泉是鹽灶的一個老技師給文斕做的,一個面碗大小的青石小座,座上是一只小象,踩在水中,鼻子朝天揚著,小象的肚子里裝好一個微小的水泵,輕輕一按便會噴出水來。

他不厭其煩地玩著,回過頭,看到父親從矮幾上拿起一個古老的八音盒,輕輕一擰,水晶般的樂音飄蕩在夏夜的空氣里。

文斕安靜地聽了會兒,皺著小眉頭問:爹爹,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啊,為什么聽起來讓人想哭呢?

靜淵便告訴他,這首曲子的名字叫月光,是一個外國的音樂家寫的,那個音樂家是個聾子,他寫這首曲子的時候已經什么都聽不見了。

“那他為什么還能寫出來呢?他不是聽不見嗎?”

文斕好奇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