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鹽店街。
路過寶寶家,文斕遠遠看到騾車,歡天喜地跑了過來,寶寶卻站在她家茅屋的門檻上朝他們張望。
靜淵問文斕:“怎么樣?跟玩得好不好?”
文斕笑道:“不是,是小姐姐她比我大一點呢。”手里拿著一個用各色布頭拼做的小粽子,舉到靜淵面前:“這是小姐姐給我的”
靜淵掏出一塊錢拿給文斕:“你把錢給那個小姑娘,就說謝謝她送你東西。”
文斕哦了一聲,重又跑了過去,把錢遞給寶寶,寶寶擺手不要,文斕往她手里一塞,轉身就跑了,寶寶想追過來,可能是怕羞,跑了兩步就停下。靜淵把文斕抱上車,文斕扭過身子朝寶寶揮揮手,叫道:“小姐姐再見”
寶寶的小手也在空中揚了揚,重又退回茅屋門邊,扶著門把眼光投射過來,車子越行越遠,綠衣的小身影卻一動不動,似依依不舍。
文斕手里捏著小粽子愛不釋手,小武一面趕車,一面回頭笑道:“這是寶寶她娘做的,她很會繡花,做衣服也做得好。”
傅春生問:“這個小女娃也是這山里人嗎?看起來干干凈凈的,跟其他娃娃不像呢。”
小武猶豫了一下道:“她家是趙四爺的遠房親戚。”也不再多說什么,吆喝了一下,舉起小軟鞭子往騾子身上抽了抽。
騾子吃力地往山上行去,靜淵和傅春生有時也下來走,只讓文斕坐在上面。
靜淵看著那一簍臘肉和雞蛋,心念一動,道:“老傅,明天上午你幫我照顧下文斕,我開車去趟縣城。”
傅春生奇道:“這是為甚?”
靜淵道:“既然在這里要多住些日子,老吃些山茅野菜可不好,也不能總向人家要臘肉吧?我去縣城買點吃的用的,那旅社伙計做的東西實在難吃,我們兩個大人受得了,文斕可吃不消。”
傅春生點頭道:“東家所言極是,不過明天還是我去吧。”
靜淵道:“東西你能買,廚子你可未必請得到。”
傅春生想起那個死也不跟他們來的廚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是,要騙人來這個荒山野嶺,還非得東家親自出馬不可。”
靜淵忍俊不禁,笑道:“你在說我是騙子嗎?”
抬眼見文斕還在拿著那個小粽子把玩,卻怔了一怔。自七年前將七七繡的所有東西都燒掉之后,林家的下人都不敢在家里拿針線,錦蓉是新式大學生,更是碰都不碰女紅,文斕的衣服鞋子全從外面定做。這小粽子似乎是用剩下的布頭做的,精致可愛,繡工精細,綴著柳綠鵝黃的絲線,不知為何,塵封的記憶從心底猛然涌上,竟刺得心中微微一疼。
第二天一早,靜淵開車去縣城買了一大袋白米、大量食材調料、幾只活雞、幾斤新鮮豬肉,怕不好儲存,豬肉不敢買多了。又買了好些香皂肥皂、干凈的毛巾面盆,想起旅社里粗碗粗碟,便再買了幾只中等貨色的碗碟。到一個飯店里去,好說歹說強拉了一個廚子,那廚子原是個鰥夫,孤家寡人過日子的,聽靜淵說包吃包住重金相酬,也便勉強跟著他去了。
中午前回到青山嶺驛站。文斕跳跳蹦蹦迎上來,靜淵見他興奮得小臉蛋通紅,問道:“上哪里玩去了?瞧你一頭汗”
文斕笑嘻嘻把他拉進房間,指著床上的一個包裹,笑道:“爹爹你看,全是小姐姐給的”小手把包裹打開,里面全是精心縫制的小玩意,有小老虎,小狗,小南瓜,粽子,五顏六色,極是可愛。
傅春生在外頭笑道:“那個叫寶寶的小女娃兒跟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來的,這些小玩意兒是寶寶娘送給少爺的,說拿了東家您的錢過意不去,這些東西不值什么錢,也算個心意。”
靜淵微微一笑。
文斕拉著靜淵的手,央求道:“爹爹,我們去給寶寶買點東西吧我看到她去店子里,人家不給她玩”
靜淵不明白,看著傅春生,傅春生道:“寶寶去旁邊那個雜貨店想玩個小玩具,那老板娘硬是不給她,后來我說了那女人兩句,方拿下來給她玩了會兒,小娃娃高興得跳跳蹦蹦的。唉,真是蠻可憐的小人兒”
靜淵心里一動,尚未說話,文斕就要拉著他去雜貨店找寶寶,拖著他朝雜貨店走去,幾個外頭曬太陽的鄉人見到這對衣衫光鮮的父子,都好奇地打量。文斕頗為英俊的父親感到驕傲,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
寶寶卻沒有在雜貨店里,那個胖女人老板娘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靜淵對兒子笑道:“文斕,你好好挑,喜歡什么爹就給你買什么,”頓了頓,又道:“也給你那個小姐姐買。”
雜貨店的伙計知道這個小孩子的父親是個極有錢的人,喜得手忙腳亂,把貨架上的玩具全給文斕擺了出來,也沒有什么值錢新奇的,全是些木雕竹雕的小籠子、小船、鳥兒等,只有一個八音盒,想是放了許久了,鐵盒子上都生了銹。
靜淵看著那八音盒,心里陡然一酸,文斕指著那個八音盒道:“小姐姐想要這個”四處張望,走到那個伙計身旁,拽著他的衣角問:“咦?小姐姐呢?”
那伙計一怔,隨即笑道:“小少爺說的是寶寶吧?她跟著劉姑娘去割兔草了,一會兒還回來的。”
文斕道:“爹爹,我們給小姐姐買了吧她剛才在這里玩了好久,都舍不得買。”
那伙計摸摸文斕的頭,笑道:“小少爺,你的心真好一會兒讓寶寶好好謝謝你”
靜淵問:“昨天你們老板娘跟那個劉麻子爭執,就為了這個八音盒嗎?為什么不給那小姑娘玩?”
那伙計笑道:“這個八音盒原本就是給寶寶的,寶寶娘托我們去大縣城進的貨,只是她們家沒什么錢,便答應我們老板娘給繡一床大被面來換。前些日子她手受了傷一直沒拿針線,被面沒有做,我們老板娘有些生氣,便把東西扣著不給寶寶玩。這兩天寶寶過來,小武在的時候會悄悄拿給她玩一會兒,老板娘在就不行了,嗨,人家寶寶娘又沒說不給做,女人家心眼兒真小,消了氣就好了,哈哈。”
在雜貨店等了許久,那劉麻子的女兒方牽著寶寶進來了,伙計道:“劉丫頭,我就知道你要回來,你的白糖忘了拿”
劉丫頭走過來,那伙計把一包糖遞給她。寶寶在她身后,看到文斕,朝他甜甜一笑,如春花初綻。
文斕叫道:“小姐姐”
寶寶道:“小dd,你在這里啊。”
之前總是匆匆一瞥,此時靜淵總算看清了她相貌:眉目如畫,一雙漆黑的眼睛流光瀲滟,容貌粉妝玉琢、秀美絕倫。她穿著粗布做的衣服,依舊如那日看到的那樣整潔,只是一雙小鞋子上全是草汁泥濘,怕弄臟了褲子,把褲腳挽起了,露出藕似的兩條小白腿,沾了些泥點子。
他的心中微微一震,這孩子的眉眼神態,多么像那個刻在他心中的那人一顆心不知道為什么,登時像懸在空中一樣,雙腿有些發軟,茫然,隱痛,悔恨,諸多復雜的滋味一同涌上。
文斕見父親看著寶寶發呆,便輕輕拉拉他的衣角:“爹,爹”
靜淵兀自不覺,只癡癡地看著小女孩。
寶寶有禮貌地向靜淵輕輕行了一禮,又朝文斕笑了笑,目光卻投向柜臺上放的玩具,見到那個八音盒,大大的眼睛閃了閃光。
靜淵回過神,見她眼光中頗有向往之意,便走過去,把八音盒拿下來遞到她面前,道:“,你喜歡這個?”
寶寶的目光早隨著他手中的八音盒走來走去,她微笑著點頭,頭上兩個辮子輕輕擺動:“嗯”
“你媽媽不給你買嗎?”靜淵故意找話說。
寶寶搖頭道:“我不買,這個要這么長呢。”伸開兩手,試圖比一個長度。
靜淵不明白,看向伙計。
那伙計笑著解釋:“她娘繡的東西按尺算,一尺是十文錢,過日子都是靠繡花縫紉掙錢,她剛才比的是那個被面,那可不止一尺了,呵呵。”
靜淵心中莫名的酸楚,見寶寶一雙小手上也全染著綠色的草汁,把指甲蓋兒都染綠了,便問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寶寶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笑道:“這是兔草上的水。”
劉丫頭在一旁道:“寶寶家喂了幾只兔兒,兔草是割來給它們吃的。”
“你們在哪里割草?”
“在后面坡上。”劉丫頭用手往外指了指。
文斕插嘴道:“爹爹,小姐姐家里養了好幾只小兔兒,很好玩”
劉丫頭笑道:“那是拿來吃的,不是玩的。”
“不要,不要吃我的兔兒”寶寶臉上露出一絲不高興。
劉丫頭斜著眼睛瞅著寶寶,故意逗她:“你母親辛辛苦苦養兔兒,就是給你吃的,到時候讓小武哥去你家殺兔兒,把皮剝了,做兔兒臘肉。”
“不要不要”寶寶叫道,輕輕跺足,小臉漲得通紅,小嘴撅起,一臉倔強。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靜淵心里電光火石般現出千萬個疑問,又飛快地出來千萬個答案,他告訴自己: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到這么個荒嶺中來,即便來了,一個纖纖弱質,又怎么能生存下來?而且,他明明已經……他明明已經親眼見到她流產,不,不可能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一時心痛難言,失魂落魄地想,或許這七年間她已經跟了別的男人,和別的男人有了子女。這個念頭幾年間在他心中出現過無數次,可每一次都被他強自從摁下去。“不,她從我身邊逃走,讓我這七年如此煎熬,她若跟了別的男人……,我若找到她,非親手扼死她不可”
他身子發顫,試圖安慰自己,小武不是說了嗎,她們是趙四爺的親戚。可他隨即想起,之前自己就有個疑心,原來寶寶的口音雖然稚嫩,但是卷舌音甚重,定是川南人,又立刻懷疑起來,便問:“寶寶,你媽媽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