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縱使相逢(2)
飯后,靜淵一再告辭,趙四爺雖不便挽留,但卻道:“相識一場,倒真是沒什么可以送給你的,給小少爺做件衣服也是個心意賤內雖然說得粗俗些,不過寶寶娘手藝確實很好,不輸給城里的師傅。這娘兒倆甚是可憐,平日我有心想要照顧,只是怕家中悍婦暗地對她們作怪,不免束手束腳,今天也當找個緣由接濟她們一把,林先生就不要再客氣了。”
說著連聲嘆氣,靜淵只好答應借宿一晚,趙四爺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忙叫下人準備客房被褥,又吩咐把送給寶寶娘兒倆的衣物糧食準備好,明天送給她們,看來他確實很在意這對母女。
夜闌人靜,文斕先上床睡覺,靜淵在屋子里點起了蚊香,把床上蚊帳放下,自己模模糊糊有些睡意,正也要上床睡了,聽到有人輕輕敲門,去打開來,宋媽站在外頭,悄聲道:“林先生,借小少爺的外衣一用。”
靜淵忙把文斕的衣服給她,問道:“是寶寶她娘來了?”
宋媽道:“還沒有呢,怕耽誤小少爺睡覺,一會兒就不打擾了,這衣服拿去她量著做。”
靜淵道:“多謝了,真是辛苦。”
宋媽笑道:“林先生客氣了。”
靜淵合上門,卻聽鄰近的廂房中傳來留聲機的聲音,依依呀呀的柔婉女聲,唱著戲文。
文斕迷迷糊糊聽到,道:“爹爹,爹爹……。”
“怎么了?”靜淵走過去,掀開蚊帳。
“那個留聲機,是我修好的呢……”他都快睡著了,說起來還忍不住得意。
靜淵笑著吻了吻他額頭,道:“知道,你很能干,比我還能干。”
抬起頭來,仔細聽了聽,卻癡癡怔住。
這是清河著名的才子趙熙親撰的川戲《情探》,七年前,自己與七七大婚前后,玉瀾堂請了清河最有名的戲班子連演數日,如今伊人不知所蹤,在這寂寂空山陡然聽聞如此凄涼幽美的曲調,但覺江山無盡孽海無涯,前塵恍如隔世,思潮洶涌,心意難說
山中深夜已近秋涼,宋媽攏攏衣服,聽到山門那邊有人敲門,忙從壩子上走過去,隨后聽見一個輕柔的女子聲音響起:“宋媽。”
開了門,一個衣衫單薄的年輕女子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宋媽忙道:“小心地上。”那女子挽住宋手,繞過一個沒有收拾好的大竹匾,輕聲笑道:“差一點絆倒。”
宋媽將竹匾往一旁一踢,斥道:“蘭香這個糊涂丫頭,連東西都收拾不好,吃閑飯倒是在行”把文斕的衣服遞給那女子,悄聲道:“我說寶寶娘啊,怎么這么晚才來?”
夜色中,那女子的臉龐透出珍珠般的色澤,目光溫柔清澈,衣著寒素,身段卻窈窕裊娜,宋媽驚其秀美,不待她回答,先愛憐地嘆了口氣:“唉,肯定又是小丫頭纏著你吧?今天做不完怎么辦?”
寶寶娘笑道:“不會,我心里有數。”說了一句話,忍不住輕輕咳嗽起來,怕有所驚動,忙伸手捂住了嘴。
二人行至廊下,燈光透出,宋媽見她臉色蒼白憔悴,左手食指上纏著布條,關心道:“手怎么了?受傷了?”
寶寶娘輕聲嗯了一下:“前些日子擦破了點皮,早上給寶寶洗澡,沾了水,有些發腫了。”緩步往最西頭一個偏屋走去,路上聽到留聲機里的戲文,不禁駐足。
“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臺……
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
紙兒,筆兒,墨兒,硯兒啊
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
淚灑空齋,淚灑空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
宋媽道:“今兒晚上我幫你,你盡量不要碰著那傷手。”聽寶寶娘半晌沒有回答,看過去,見她悄立夜風之中,淚光瑩瑩,神色凄然,似想到什么傷心事,問道:“怎么了?”
寶寶娘搖搖頭,輕聲說:“眼里進了沙子。”
宋媽見她嬌怯怯的模樣,心甚憐惜,道:“你孤身帶著一個孩子,身子又弱,身邊總得有個男人才好,唉,你也真犟,老爺為你花了這么些年心思,你一點都不動心,生生要讓自己過這么苦,何必呢”
寶寶娘一雙秀眼微微垂下,輕聲道:“四爺就像我兄長一般,我只有做牛做馬報答他和嫂子的恩情,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心。”正色莊容,低著頭快步走進屋里。
宋媽把油燈撥了撥,又再點了一盞,室內燈火亮了些,寶寶娘慢慢攤開針線包,宋媽定睛看去,燈光之下,她左手手指纏著的布條上暗色的血跡斑斑,驚道:“你說擦破點皮,這哪兒像擦破皮的樣子?”一把將她的手腕抓過去,道:“趕緊上藥”
她輕輕掙脫,道:“上過藥了,劉大哥親自送的藥來。”
宋媽道:“你老實說,手是怎么傷的?”
寶寶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頰上梨渦隱現:“我太笨,劈柴劈自個兒手上了,呵呵。”
宋媽急道:“你還笑你這只手那么金貴,要劈壞了怎么辦?以后不要劈柴了,讓小武幫你”
寶寶娘嗯了一聲,長長的睫毛揚起,將文斕的外衣輕輕一抖,看了看大小,再鋪開一旁的錦緞,右手一寸寸比劃著尺寸,從一旁拿起剪刀,麻利地剪下。
山里人起得早,五更時就有了響動,天還沒亮,傭人就輕輕敲門叫吃早飯。文斕要睡懶覺,哄了半天不起床,靜淵只好先穿衣起身。
趙四爺卻不在飯桌旁,趙夫人對靜淵道:“他早早就出去了,跟夏管家去山里,說給你打點野味帶走。”
靜淵頗不好意思,只說:“四爺如此盛情,林某真不知如何答謝才好。”
趙夫人笑道:“他本是粗人出身,向來愛結交像你們這樣的斯文紳士,你若回了家,偶爾想想我們這些山里人,閑時領著家人來這里玩一玩,給我們湊湊熱鬧,也就是報答了。”
靜淵道:“一定一定。”
“快請用吧,小少爺的早飯我給他另外留好,你慢慢吃。”趙夫人拿起了筷子。
桌上擺著一大盆雞湯面,幾碟包子花卷,涼拌竹筍,冬菇豆腐,剛吃了幾口,宋媽進來道:“太太,蘭香把寶寶接來了。”
靜淵朝外頭看去,昨日見到的那個撒稗子的丫鬟領著寶寶站在外頭,微朦晨曦中,只看清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
趙夫人細嚼慢咽,過了好一會兒才吭聲:“嗯,拿個包子給她吃吧,小丫頭能吃多少?”又指了指桌上的早飯,道:“一會兒剩下的讓她們娘兒倆帶家去,我也算想著她們了,免得老爺子一會兒又多話。”
宋媽答應了,從桌上拿了一個包子出去,走到寶寶面前遞給她,那丫頭走開了,宋媽遞給寶寶一根小板凳讓她坐下,又在她頭上摸了摸,說了幾句話,便往一旁的屋子走去。
靜淵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面那個小小的身影,食不下咽,脖子里像梗著什么,難受之極。
放下碗來,對趙夫人道:“嫂子請慢用,我去看看那孩子。”不待她回答,徑自起身走了出去。
寶寶坐在外頭,臉朝著壩子,一口一口吃著包子,卻像啃著石頭一樣愁眉苦臉。靜淵走到她身旁,蹲了下來,寶寶剛才早看到了他,只不敢大聲招呼,見他走近,忙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一雙大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靜淵見她眉宇間有股哀傷,柔聲問道:“寶寶,你怎么了,不高興?”伸手握著她的小手。
他這么親切地一問,寶寶大大的眼睛里卻吧嗒吧嗒掉下淚來,小手一松,沒吃完的半個包子掉到地上,靜淵一驚,忙用手給她擦了擦眼淚,問道:“怎么了?誰欺負你了?我去教訓他”
寶寶臉上珍珠般的淚水簌簌落下,哭道:“媽手受傷了的,我不要媽媽縫衣服”
靜淵問:“媽手怎么受傷了?”
寶寶說,媽媽前幾天砍柴的時候傷了手,她用小手比了比左手的食指,哭道:“流了好多好多血我不要媽媽縫衣服”
小嘴一扁,一張小臉皺了起來,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靜淵被她哭得心慌意亂,只好把她輕輕抱了起來,哄道:“好,我不讓寶寶的媽媽縫衣服,我帶你去找她。”
她哀哀地哭著,鼻涕流了下來掛在鼻子上,靜淵看了卻不覺得臟,只覺得可愛,寶寶卻指著自己鼻子哭道:“巴巴,臟巴巴”伸手從衣兜里掏出手絹,手卻一松,手絹往下面一掉,靜淵忙伸手給她接住,粗布的小手絹,平平攤在他手掌上,四角繡著小花、紋路硌著他的手,天已經朦朦亮了,寶寶從靜淵手里拿起手絹,自己擦了鼻涕,一面哭著,見靜淵臉色煞白,心里微微有些訝異。
手絹上的花,是藍色的,是那朵刻在他心底,用痛苦、悔恨、仇恨等激烈的情感澆注過的花。
鴨拓草。
他用雙手鮮血淋漓、一棵棵從玉瀾堂的花圃中拔光了的鴨拓草。
七七的鴨拓草,只有她才繡得出的鴨拓草
他把寶寶放下,如中了寒熱病的人,胸中慢慢凝結如冰,然后,從腳底到牙關,一路開始顫抖。
傭人收拾好了剩菜剩飯,裝一個大缽里用一張大帕子裹上,從屋子里提了出來,路過靜淵和寶寶,見寶寶啜泣著,靜淵在一旁發愣,笑了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每次她娘過來,她都要哭鬧的。”朝最西頭的屋子一指,對寶寶道:“寶寶,你母親在那邊,你去找她吧,別在這兒吵了”
寶寶邁開小腳奮力跑到前頭,靜淵愣了愣,似乎回過神來,木然地跟在她后頭。
寶寶的小手把那屋子的門推開,她的母親正背對著大門坐著,在一盞油燈下一針一線逢著衣服,昏昏的光,投在地上的是少女般的剪影。寶寶撲到母親身旁去,拉著她的衣角,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
寶寶娘忙放下手中活計,伸出手輕輕環著女兒的腰,柔聲道:“乖寶寶,你又怎么了,媽媽沒事”
她的聲音很輕,像四月天飄飛的柳絮般輕盈,靜淵聽在耳里,卻如五雷轟頂。
這個聲音,在他的夢魂中出現過千次萬次,讓他又愛又恨、刻骨銘心。
他一輩子,他到死都記得這個聲音。
突然間胸中灼燙無比,如同置身火海之中,發燒、頭頂、耳朵,每一根頭發、每一寸皮膚,全都轟然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