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清輝重借(1)
七七對趙四爺道:“我先回家給寶寶洗一洗,你們不用擔心。”神色鎮定,目光從容。
趙四爺點點頭,對小武道:“你去送他們下山,幫著劈柴燒火。”
靜淵走過他,輕聲道:“趙四爺,謝……謝謝你照顧她們母女。”
趙四爺極是冷淡:“這是我跟她們娘兒倆的事情,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靜淵眼中閃閃發光,太陽穴青筋微微一動,側過頭去。
趙四爺見寶寶大大地睜著眼睛,下巴搭在母親肩上,小手無力耷拉著。走過去輕輕摸摸她的臉蛋:“寶寶,聽媽話,不要任性哭鬧。”
寶寶眼睛眨了眨。
“干爹給你捉松鼠玩,好不好?”他微笑道。
寶寶眼睛亮了,這才點點頭。
“你要乖乖的才行。”他拍拍她的小肩膀,看了一眼靜淵,讓出一條道來。
水燒好了,小武給七七舀到盆子里,輕聲說:“阿姐,我……我就在柴房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叫。”
“小武,謝謝你。”她柔聲道。她自來溫柔貞靜,小武見到她春水般平靜的眼波,有些訝異:“你……你躲了這么久,現在不怕嗎?”
她搖頭道:“不怕。”端著盆子出了柴房。
“媽媽”寶寶歡叫一聲,眼睛陡然一亮,把腿上放著的玩具往床上一放,便要往地上跳。
“坐好”七七秀眉微蹙,寶寶就怕媽媽生氣,小腳晃了晃,不敢動了。
她把盆子放到床邊地上,蹲了下來,握住寶寶的小腳,用右手沾濕熱水,給女兒搓洗腳上的泥。
“七七,”靜淵忍不住道,她回過頭看他,目光明澈平靜,他走過去,也蹲下來。
他看到她搭在女兒膝上的左手,和握著女兒小腳的右手,那是記憶中那雙纖纖柔荑,她第一次到鹽店街,在玉瀾堂外的燈籠下,他就愛上了那雙手,美得如玉雕一樣,十指纖纖,指節上有可愛的小圓渦。可如今,這雙美麗的手已經密布傷痕,舊的傷疤和新的傷疤交錯著,左手食指上被柴刀砍出的傷疤,像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向了他的心。他垂下了頭,輕聲道:“你的手有傷,我來,我來給寶寶洗。”
“不要”寶寶大聲道,雙手抱住母親的脖子,倔強地看著靜淵。
他蹙眉道:“寶寶,媽手受傷了,聽話,讓爹爹給你洗腳。”
“你不是我爹爹”寶寶頭一揚,“你是小dd的爹爹你騙我,你騙我去山上,你欺負我媽媽”
靜淵胸口一窒,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看著七七的柔美的側臉,這張臉也在瞬間變得雪白。
她輕咬了下嘴唇,道:“寶寶,你把媽媽勒得喘不過氣了。”
寶寶稍微松了松手臂,七七對靜淵道:“請你讓一讓。”他頹然地讓過一旁,看著她用溫柔的手,輕輕給女兒洗腳,水花輕柔,回響在他耳中,卻如敲響喪鐘般絕望。
她給寶寶洗了腳,起身從床下拖出一個小木箱,取了件干凈衣服給寶寶把身上衣服換了,給她順順頭發,輕聲道:“去找你武哥哥,讓他給你打水洗臉。”躬下身,給寶寶穿上干凈的小鞋子。
“哦。”寶寶答應了,跳下床,邁著小腳走到門口,卻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母親和蹲在地上臉色蒼白的靜淵。
“快去,洗了臉去陪陪你的兔兒。”七七道。
“媽媽,”寶寶問,“你不殺我的兔兒的,對不對?”
七七直起身子,將一縷秀發別在耳后,微笑著點點頭,寶寶大喜,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七七轉過身,想去收拾床上寶寶換下來的破衣服,靜淵蹭地站起,將她攔腰摟住。
他起身太快,只覺一股血流沖上腦門,眼睛不由得一黑,不由得晃了兩晃,他身材本來就高大,七七一掙,畢竟力氣太小,他又用力太猛,兩個人斜斜地就往一邊倒去,他搖搖頭,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眼冒金星,慌忙定神,伸出一只手扶住床的蚊帳支架,剛一站定,生怕她要掙脫,連忙又拿雙手將她圈住。
“夠了,七七夠了”他顫聲道,用力箍緊她,“你對我的懲罰已經夠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你們。”
“我不要你的補償。”她輕聲道。
她當初離開,是她自己的愿望,他并沒有虧欠她什么。
“靜淵,我們離婚吧。”她聽著他熱烈的心跳,讓自己盡可能平靜,“你娶了錦蓉,又有了兒子,我爹跟你又有那么多恩怨,我們不可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現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帶著孩子過得安寧。”
“不”他的臉變得猙獰起來,“你做夢孟至衡,你做夢”他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她痛得額頭冒汗,可她的雙眼中卻沒有一絲畏懼,只是用那清凈的、淡然的眼神看著他。
他逼近她的臉龐,咬牙切齒地道:“錦蓉母子,我自有我的方式去與她們相處,孟家和林家的恩怨,我也有能力光明正大地去解決,不會牽扯到你們母女分毫如今你帶著我的女兒,住在這破房子里,這算什么安寧日子?我既然已經知道她是我女兒,我怎么可能還讓你們留在這里?”
“不,”她試圖掙脫,他卻更加用力,“你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她”她冷冷地注視著他,“你們家從來就沒有想過讓我給你生孩子你現在也大可以當她不存在。”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不由得松動,她急忙掙脫。
他的眼光閃過一絲灰心和黯然,他無力地道:“七七,我承認,當初我們家對不起你,七年前我就已經很后悔,我有我的苦衷,你應該知道。”
她點頭,往后退了兩步,與他保持著距離,“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我也從來沒有想過用這七年作為和你談判的籌碼。這是我自己選的路,跟你們所有人都沒有關系。”
她的臉龐溫潤有光,他卻心碎的發現,這份光芒已經不再是為他而閃耀。
她甚至似乎試圖說服他:“靜淵,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了,寶寶就是我的一切,我跟她過得很好……。”
“過得很好?”他哼了一聲,語氣尖利無比,“連一頓像樣的飯也吃不起,叫過得好?連六塊錢的玩具都買不起,連上學的錢都要別人施舍,這算過得好?你有沒有想過,她去了學堂,別人問起她的父親她會怎么說?她當了六年多的野種了,你要讓她當一輩子嗎?”
“啪”她氣血上涌,一耳光打在他臉上,他頭微微一側,黝黑的眼珠閃閃發光,苦笑道:“如果能讓你解氣,你盡可以再打,若不是當年我那一巴掌,我們倆也不至于此。”
轉過頭凝視著她,目光如一把刻刀:“七七,你不要太高估你自己的能力,寶寶要上學,她要一個完整的家,她需要一個父親,她要過得有尊嚴、要被人看得起現在她還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她總會長大。明明可以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你卻把她帶到這么一個地方遭罪,你別讓她將來長大了怨恨你。”
她身子微微一顫,輕輕咬著嘴唇,眼中射出倔強的光芒。
他輕輕嘆口氣,心中卻漸漸冷靜,他認為自己已經慢慢占據上風,可以控制她的思想,嘴邊不禁露出一絲笑來,這笑意一閃而過,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當然知道他在激她,他還是老樣子,所有的行為語言,無不經過精密的算計,可她也清楚,他的話,結結實實擊中了她的軟肋。
原本以為帶大一個孩子,只要能給她吃穿,全心愛護便好了,可孩子一天天長大,她也一天天清醒,不,遠遠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
尊嚴,她以為帶著孩子走了,不讓人將她們作為利用與爭斗的工具,這便是尊嚴。
可是尊嚴敵得過生活的艱辛嗎?
堅持了七年,苦苦撐了七年,那尊嚴早就已經成了掛在自己記憶的畫廊中一幅名貴的奢侈品,只能看一看而已。
是的,她以為會讓自己和孩子有尊嚴。可是她失敗了。
當寶寶一次次問她爹爹是誰的時候,當寶寶生病嚷著想要吃魚的時候,當寶寶白白的小手搭在雜貨店的柜臺上、踮起腳渴望地看著那些她母親買不起的玩具的時候,當她忍著傷痛答應給趙家做衣服、只為了能心安理得拿趙四爺的錢為寶寶攢學費的時候,她就忍不住一次次質疑自己當初的決定。
她記得頭年夏天,她抱著寶寶,坐著小武的騾車去縣城趕場。
沒有人再認識她,沒有人再尋找她,她只是一個衣著寒酸的鄉下婦人。
戰亂平息,璧山縣城也漸漸繁華起來,一戶陜西人新開了一家百貨店,電燈照得那么亮,口紅密刷刷排成一排,美麗的絲巾折成翩翩的蝴蝶,搪瓷的漱口杯和面盆宛如牙雕,一個個洋娃娃,端端地坐在絲綢鋪的墊子上,寶寶在她耳邊輕聲驚叫著:“媽媽,你看,你看那個娃娃”
她的小手指著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穿著美麗的白色連衣裙。
七七的腳步立時就想從那櫥窗前挪開,可是寶寶不讓她走:“媽媽,我不買,我就看看,我再看看”
寶寶心疼媽媽,可又實在喜歡那個洋娃娃,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它。
而她,目光卻酸澀地投到一條真絲的小女孩連衣裙上,那條裙子穿在老板那個胖胖的女兒身上,她微微一扭動身子,裙擺就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整個璧山縣,就只有這個小女孩才穿著這么一條連衣裙。
七七緊緊抱著寶寶,那個時候她才明白,原來尊嚴,在她心中竟然不值這一條連衣裙的價錢她當時甚至心想,如果靜淵突然出現,她會毫不猶疑沖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對他說:寶寶是你的女兒,你給她買一條連衣裙吧要真絲的
前塵翻涌,她只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胸口緊接著一緊,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